書序書摘

書摘:第一人(1)

就這樣年復一年, 在黑暗裡緩緩行走在這塊被遺忘的土地上, 而在這上頭,每個人皆成了第一人! 至於他自己,則只能在沒有父親的庇護下自行成長……

四十年過後,在駛往聖布里厄的列車走道上,有一名男子正以一種無動於衷的眼神凝視著春日午後淡淡陽光下掠過的景色。這段從巴黎到英倫海峽窄小且平坦的土地上布滿了醜陋的村落和屋舍。這片土地上的牧園及耕地幾世紀以來已被開墾殆盡──連最後的咫尺畦地都未漏過,現在正從他的眼前一一湧現。

這名男子未戴帽、理個小平頭、臉型削長、輪廓細緻、身材中等、淺藍的眸子有著率直的眼神,雖然已四十開外,但穿上那件雨衣仍略嫌清瘦。他雙手牢牢地握住車窗上的扶欄,整個身子的重量放在一側地站著,胸部開敞,讓人有一種自在又活力十足的模樣。

此時火車減緩速度,最後停靠在一個不甚起眼的車站。沒多久,一位長得還算標致的年輕女子經過那名男子所站位置的窗外。她停了下來準備換另外一隻手提行李,發現有這麼一位乘客就站在那兒望著她微笑,所以她也不得不報以笑靨。

那男子正準備放下車窗之際,火車卻已行駛上路了。

「太不湊巧了!」男子說道。

那年輕女子則一直對他面露笑容。

這位旅客回坐到三等車廂靠窗的座位。正對面坐著一位頭髮稀少又平貼的男子,若沒有那副腫脹的面孔及酒糟鼻,看起來應該還更年輕些,他正閉緊眼縮成一團地坐在那兒費力地喘著氣,顯然是因為不良的消化作用所致;且還不時快速地瞟眼望向對座的旅客。

在同一張座椅靠走道這邊則坐著一位著盛裝的農婦,頭上戴著一頂飾有一串蠟製葡萄難得一見的帽子,正替坐在一旁、一臉蒼白無力的紅棕色頭髮的孩子擤鼻涕。

這位旅客的笑意全消。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本雜誌當消遣,讀起一篇文章,禁不住打起了呵欠。

過了不久,火車慢慢地停了下來,車廂門上的告示牌出現了「聖布里厄」的字樣。這位旅客立即站起身,不費勁地便從他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把一只折疊式行李箱拿了下來,然後向包廂內同行的乘客致了意──對方則回以訝異的表情──便踏著迅速的步伐,跨過車廂三階的踏板。到了月台,瞧見左手因先前擱在銅欄杆上給弄髒了,便掏出一條手帕仔細地擦拭著。然後便朝出口方向走去。

一群衣著灰暗、臉色污黑的乘客漸漸地向他靠攏。他在有著幾根小柱子支撐的雨棚下耐心地等候驗票,又靜靜地等著不發一語的剪票員遞還給他車票。穿過四壁空盪但卻骯髒得很的候車室,那牆上只裝飾著幾張舊海報,其中的一張蔚藍海岸風景甚至都蒙上黑漆漆的煤煙。

在午後斜照的光亮裡,他快步地走向那條朝向市區的街道。

到了旅館,他要了原先訂好的房間;回絕了一臉長得像馬鈴薯的女中替他提行李的服務。等她帶他到房間時,他還是遞給了她一些小費,這筆賞金讓她訝異,臉上也流露出感激之情。

接著,他又再清洗雙手,用矯捷的步伐踏步下樓,連房門都未上鎖。在旅館大廳他又碰著那位女中,向她詢問墓園的所在地。對方則鉅細靡遺地詳加指點,他則和顏悅色地聽完,然後朝指示的方向走去。

此刻他行走在一條狹窄、暮氣沉沉、兩旁坐落一些極不起眼、鋪著難看的紅瓦房舍的街道上,其樑柱還都裸露在外,屋頂上的石板瓦也都歪七扭八的。路上行人本就稀少,甚至都不肯駐足在店家的櫥窗前多張望。這裡頭擺設有玻璃製品、塑膠或尼龍塑品,及在現代都市隨時可見到的那些模樣悲戚的陶瓷製品。只有那些賣吃的店家人氣活絡些。

墓園由一道面目可憎的高牆團團圍住。入口處附近有幾家出售一些便宜花朵的花舖及墓碑店。來到其中的一家前頭,這位旅客駐足在那兒,瞧著一名慧黠的小孩正在店的角落,一塊尚未銘刻字樣的墓板上寫功課。

隨後他便走進墓園,朝看守的門房走去。

墓丁並不在那兒,這位旅客便在他那間簡陋的辦公室等候。之後他發現有一張位置圖便仔細地端詳起來。此刻墓丁也走了進來,他塊頭來得大,巨大的鼻上長滿了疙瘩,身上那件厚大高領的外衣裡還聞得出汗味。

這位旅客問說:一九一四年大戰陣亡將士的墓區在哪?

「是的,那塊叫做『法蘭西懷遠區』。您找什麼名字來著呀?」墓丁說道。

「亨利·柯爾梅里。」那位旅客回道。

墓丁翻開一本外殼用包裝紙包起來的大冊子,他用沾滿污泥的手指順著姓名找,手指停在名單上。

「亨利·柯爾梅里,在馬恩省一役中受致命大傷,一九一四年十月十一日歿於聖布里厄。」墓丁唸了出來。

「就是他。」這位旅客說道。

墓丁合上那本大書。

「跟我來!」他說道。接著便趨向這位旅客之前,朝前排的墳墓走去。

這些墳墓有的樸實無華,有的富麗堂皇卻醜陋無比,它們全都覆蓋著這麼一塊大理石及串珠做成的小玩意,而無論將它們置在地球的任何地方都會令該地蒙羞的。

「他是您的親人?」墓丁漫不經心地問道。

「他是我父親。」

「這種打擊挺大的!」那墓丁說著。

「那倒不會。他死的時候我都還沒滿週歲。像這樣,您怎麼說呢?」

「是呀!但話總不能這樣說。那次死了太多人了。」

傑克·柯爾梅里沒再接腔。當然那時是死了太多人。但,如果是針對他父親,他怎麼也沒能捏造一份對父親的敬愛之情。他住在法國已有好幾個年頭,他答應過仍留在阿爾及利亞的母親──她一直求他去看看父親的墳,而她自己也從未來看過。

他認為走這一趟毫無意義。首先,對他而言,他根本不認得父親,幾乎不知道他的一切,況且他對那一切約定成俗的行為舉止憎恨極了;其次,對母親而言,她從不提及這位死去的丈夫,而她也不可能去想像他到底會看到些什麼?◇#(末完,待續)

——節錄自《第一人》/皇冠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楊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