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真情

愛哭的孩子找到家

母親說,我從小就愛哭!

她說,我還睡在搖籃的時期,每天晚飯過後,她總是蹲在地上一邊洗著大臉盆裡一家五口的衣服,一邊扯動繫在搖籃上的繩子,搖我入夢。可是,愛哭的我偏偏不睡覺,哭哭啼啼令母親煩躁。母親放不下滿手的泡沫和一家子的髒衣服來哄我,只好更加用力拉扯繩子,甚至讓盪起的搖籃故意撞在牆上。

犯錯的父母

或許正因為母親的擁抱得之不易,從小,我就開始懷念母親的抱抱了。而兩個兒子從出生開始就被我擁著、抱著、親著、兩隻眼睛盯著一手帶大,我的愛不吝嗇表白,唯獨對父母。

終於願意承認──我恨母親!但是,兒子大一結束的這個暑假回來,我們母子無話不談的那個深夜,這才發現,當年母親的心情似乎可以觸及、可以體會──憂鬱的母親怎麼能帶給孩子幸福?那條把孩子帶大的心路歷程,忙碌又憂鬱,只覺得路途漫長、絕望。不知母親當年是否一樣。

希望下學期靠自己養活自己,暑假開始打工的老大從小就自律甚嚴、乖巧懂事,但我老埋怨他不幫忙照顧弟弟!對弟弟的偏心,造成他和弟弟爭寵的心理疙瘩。或許所有的父母都可能犯錯!相信兒子的成長也和自己一樣,許多無助的心結等著化解。

那晚,他放假從花蓮回到台中已經夜半時分,我到車站載他回家後,兩人談興很濃地聊到凌晨3點。而那天,弟弟和同學跑到台北玩樂、冒險,想到弟弟浪漫、幼稚的個性,他透露了打工的艱辛:「賺錢沒那麼容易啊!很累!」似乎,透過疲累的身心令他成熟,而反觀過去的天真與單純,一如弟弟。

我想,這個男孩長大成人了,他在親嚐自立的艱辛過程──如同他的父母。我說:「我和你爸爸,都是當了爸爸媽媽之後才開始學習怎麼當爸爸媽媽的,所以我們也是在錯誤中學習、成長,和你現在一樣。」對於大人曾經因為無知而犯下的錯誤,我誠心向兒子道歉!那晚,在他心中遺留的那些不滿情緒,或許可以稍稍釋懷。

醜小鴨心結

之前,我對母親的恨也一直難以釋懷。我恨她忽視我的存在,恨她沒有肯定與鼓勵,恨她總是批判與要求。她從來都不明白,她所埋怨訴說的那些人間苦悶,對一個天真的兒童來說是多麼地沉重。

小時候常常被大人唸叨,為甚麼總是「一面『奧』嘟嘟?!」其實也希望當個乖女孩讓父母歡心,但是,兄姐出色的表現早已令父母驕傲、有面子,我這個膩在母親身邊乖乖聽話的醜小鴨只能襯托兄姐,卻也老被忽視,還被譏笑說:「妳那麼醜!醜到火車都不讓妳坐!」失去歡顏的醜小鴨,從那時開始更是眉頭深鎖。

我的聽話並不出色。那些讚美和關注的眼光總是落在功課好、多才多藝又漂亮的兄姐身上。還記得,曾經天真而認真地問過母親:「我是妳親生的嗎?」母親卻戲謔地回答:「妳是垃圾桶撿來的啦!」我觸不到父母的溫度,從記憶盒被打開之後。

暗夜哭聲:回家

二十歲那年,我以升學作為逃家的藉口。一個高職畢業生,白天上班當助理,晚上自修普通高中的課本,不曾離開過家的我,卻被逃家的欲念驅趕,雖然經歷那一次畢生難忘的落榜與無望的挫折,第二年從灰心的谷底爬起的我告訴自己:「一定要考上!」

終於,台北學校的入學通知寄來。不想再當母親的乖女兒了,我想啟航尋找自己的價值。可是,自力求學,半工半讀的壓力令自己在台北的人海中顯得孤單又無助。那嚴重的思鄉病母親不曾知道,她總是阻止我回家:「車票很貴啊!假期又短!不用回來了!」曾經,暗夜哭聲驚動同一層公寓的幾名室友;好酒量的我也只能藉酒裝瘋,嚷嚷:「我想回家!」

我的母親不曾北上看我。直到老大出生。由於當時我有個人人稱羨的工作,也足以讓兩老去跟親友、鄰居炫耀,母親勉為其難地在南部娘家幫我帶著孩子。可是,兒子剛滿週歲後不久,她把兒子丟還給我,沒有商量、沒有可以說「不」的無情再次刺傷我不願承認的傷口。因為她的媳婦也要生了,她要照顧安胎中的孕婦。

我在匆忙間決定帶著一歲多的老大回台中鄉下和年邁獨居的公公同住,原本期待全職的家庭主婦能夠圓滿家庭所缺。但是,必須承認,這些年我是寂寞憂鬱的!內心的幽暗沒有人懂,新的角色帶來的身心挑戰擊倒了虛張聲勢的獅子座女孩。面對婚姻的、事業的、人生的種種疑惑得不到解決,軟弱的我尋不到一個可以藏身的避風港。

而當年隱忍多時終於爆發的婚姻危機還來不及在父母面前哭訴,父母已急急拋出嘆息:「一個女兒離婚已經夠丟臉了,怎麼兩個女兒都……」我只得再次轉身離家。然而,我「真正的家」在哪兒呢?

超越因果輪迴 找到家

過去依靠爭強鬥勝支撐、證明自己的存在。一個朋友在那生命低潮處發現了我的脆弱敏感,而我也漸漸看清自己不夠堅強的性格透著逃避問題的強大恐懼。

近幾年,透過層層「找自己」的過程,內心的軟弱、恐懼、無助……已經超越因果輪迴!我找到了安頓身心的「家」。而母親仍帶著她的抱怨走晚年,我看著她在無助中否認自己的無助;在堅持自我中證明自己的價值。她的內心,仍有許多對人生的「不滿足」、「不如意」缺口。我體會到了。@

──原載看雜誌

責任編輯:方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