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馨挎著一隻小竹籃,和秦思雨手牽手出門去了,她們按照媽媽的囑咐,要去老街的豆腐坊買千張,因為她今天夜裡要開鹵鍋。經過秦思雨家門口時,只見雙胞胎姐姐中的一個坐在門口磕瓜子,樓上樓下燈火通明,秦思雨像路過陌生人家門口一樣從大門口走過。她撩起眼皮翻了兩個小女孩一眼,瓜子皮從嘴唇裡僕僕飛出來,費力地落在地上。滿地扔的是五彩繽紛的糖紙。竹椅下墩著一瓶可樂,小馨回頭看看她,只見那個二姐像個心滿意足的醉漢一樣,攤開兩條腿,竹椅的腳便翹拉起來,可樂瓶底朝天高高揚著,往嘴裡灌。
天完完全全地黑下來了,秋天的月亮是又圓又亮的,光滿滿的,顯得街燈投下來的光反而成了一片一片的橙色的陰影。滿城的人都出來了,在街道上和自己門口晃晃蕩蕩地走,無章地相互招呼,仿佛誰都認識誰。一群花枝招展的婦女,在一戶小洋樓的二樓陽臺上和麻將,豔情地嘻嘻哈哈地笑,嗓門高的全城都聽得見,秦思雨的媽媽也夾在其中,這個小個子的女人,尖利而清脆的嗓門,最為響亮。他們將空氣攪得躁動、粗俗、曖昧。這兩個手牽手從街上走過的小女孩,各自板著一張栗子殼的小臉,懷有一股清貞之氣,嚴肅地走著路。
走過一排長長的燈火燦爛的商業街,背街的長河上出現一道烏白色的石橋,橋那邊便是老街。石橋上聚集著一大群孩子,明亮的月光照著,秦思雨一眼就看見了孔思涵,她指給小馨看,兩個孩子都忘記了下午的往事,喜洋洋地一起叫道:「孔-思-涵!孔-思-涵!」這麼一叫,一堆的孩子都喧動了,他們朝著秦思雨和小馨,一起呼啦啦奔了過來,個個都高高興興:「幹什麼幹什麼?你們幹什麼?」
孔思涵拿腔拿勢地,末尾一個才過來,臉板著,抿住嘴角的笑意,手背在背上,問道:「你們幹什麼去?」
秦思雨說:「我和小馨要到老街去。」
孩子們七嘴八舌問道:「去老街幹什麼呀?」
「老街晚上都是鬼。」「都是鬼!」
小馨說:「我們要去買千張,去老鐵匠家的豆腐坊。」
孔思涵說:「鐵匠怎麼會做千張呢?太奇怪了。顧名思義,鐵匠就是會打鐵的一個人嘛!」
孩子們中間有認識老鐵匠的,紛紛解釋道,老鐵匠年輕的時候是鐵匠,可是現在年紀大了,牙齒掉了,鬍子白了,背彎得像條老絲瓜,打不了鐵了。他的力氣如今只夠蒸一鍋黃豆,磨一磨豆腐,他改行了──是這樣的。
男孩們發難道:「老街是很黑的,巷子裡連月亮都看不見。噢嗚—噢嗚—噢嗚!」他們一轉眼,就背信棄義地恢復了敵對者的角色,張牙舞爪地發出鬼的聲音。女孩們尖叫起來,揚起拳頭,拔腿就追,朝鬼的背上狠狠地一擂。她們總是喜歡揪男孩子的耳朵,這招是跟老師學的。鬼平息了之後,一群小孩子都陪著秦思雨和小馨去老鐵匠家。因為月亮升起來了,老街成了令孩子們心裡恐懼的地方,那彎彎窄窄的青石板街,街道兩邊黑黑的木頭房子,可能都住著真正的鬼。只有老鐵匠家還亮著一盞燈,在孤苦伶仃的磨豆腐。
他們走過了長長的石橋,細長的巷子將他們簇擁的一群變成長長的隊伍,他們不知不覺的,前頭的手牽著後頭的手,小心翼翼地一步挪一步。小馨跟在孔思涵的後面,小小的手指頭全躲在他的手心裡,男孩子的手厚厚的,熱乎乎的。老街沒有商業街那麼熱鬧,家家戶戶的窗戶裡都透著黃黃的燈光,傳出平靜的電視機的聲音。孩子們莫名地呼啦一下散開了,前呼後擁地飛跑起來,嘴裡發出快樂的尖叫聲,朝著老鐵匠家屋簷下的紅紙片燈的溶溶的光衝了過去。
小馨要買三百匹千張,這個數量讓每個孩子都發出了驚歎。千張壘在竹篩子裡,小馨自己數。秦思雨早混到孩子們中間去了,這群孩子差點把老鐵匠的豆腐房都掀了頂,他們先要掄起老鐵匠的鐵錘試一試自己的力氣,又要一個個輪流搖一搖神奇的風箱,還幫著老鐵匠的灶膛裡燒火,他們吵吵嚷嚷地,每個人都要親自填一把草。老鐵匠發愁地叫道:「小爺爺們,我的豆子要烤糊啦,不要再填草啦。」他們又和老鐵匠吵起來,認定使豆子變糊的那一把草,一定不會是自己填進去的。
小馨一個人立在竹篩前,千張是純白色薄薄的一片,就像寫毛筆字的紙一樣,細膩而柔軟,散發著暖暖的豆腥氣,輕輕地揭起來,放進籃子裡,一張一張地疊起來。
老鐵匠手忙腳亂地將豆腐起了鍋。孩子們又圍上來,每個人都伸出手指,觸摸一下那一方潔白的熱熱的豆腐。印上一枚一枚小貝殼的烏指印,很是不見外。老鐵匠計較不過他們,看看鍋,好心好意地問,要不要喝些豆腐腦?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反倒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們催促起來,嚷嚷著小馨快走快走,不然鬼來啦。小馨將買千張的錢給老鐵匠爺爺,來不及說清楚帳目零頭,孩子們呼拉拉地奪過她的竹籃,拉著她就往外擠,有一個尖著嗓門叫道:「鬼呀!」於是一起尖叫起來,鞋底兒都不粘地,一陣風跑走了。(待續)@
責任編輯:王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