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權人物

我的中國故事:橫渡恐懼之海(16)

黑獄中的一封信:我已別無選擇



結束三年牢獄之災,重返社會。滿懷重生的希望,希望卻很快破滅。八九的熱血,尚在週身蕩漾,滿眼卻是紙醉金迷的現實和醉生夢死的人群。無法融入這個酒池肉林的時代,無法適應這個銅臭熏天的社會。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這是每當我被朋友們推入歌舞廳時,心底升起的唯一感受。信件受檢查,電話遭竊聽,行走被跟蹤,另加每月被公安約談。這,就是九十年代,走出監獄的我,在中國的基本生存狀態。

偷渡 一枚郵票帶來的厄運

我再次入獄,幾乎是命中注定。在我獲得自由的那一年間,曾返四川探親。有一天,在成都,我站在九眼橋上等人。一位算命先生走上來,連聲喚著:「紳士!紳士!」執意要為我算命。我漫不經心地說,如果你能說出我的過去,就讓你算我的未來。他只說出兩句話,便讓我驚異。

「你小的時候,雙親之一早逝。」他端詳了我的面孔、並看了我的手掌之後,說。「你曾經坐過牢。」他又說。我認真打量這個身材奇矮、著裝古怪的算命先生,讓他推算我的未來。「如果不小心,你還會再坐一次牢。」這位身著齊腳灰色長大衣的算命先生,撂下這麼一句。

果然。回到廣州,我一邊在外資企業工作,私下裡,一邊繼續推廣民主理想,常常向朋友傳送境外雜誌與書籍。於是多次遭到公安局傳訊。「絕不能束手就擒。」在又一次傳訊結束後,我決定吸取幾年前的教訓,隨時動身逃亡。

適逢前廣州學運領袖於世文、陳衛夫婦南下廣州會面。舊友重逢,不勝欣慰。就像有說不完的話,徹夜傾談。分析國內外形勢、以及自身受困而難有作為的處境,我談到偷渡香港、投奔自由的打算,建議他們跟我一道走。兩人經過一番猶豫,最終接受我的建議,說不妨試一試。

我們分頭出發,先是在廣州市區來回穿梭。終於甩掉跟蹤的便衣特務後,我擠上一部長途公共汽車,直奔海邊。在一個邊遠小城,按約定,我與於世文和陳衛再度會合。

我們打聽到一處偏僻漁港,在那裏,只要付費給船主,幾乎每晚都有漁船或快艇將大陸偷渡客偷運到香港。這些偷渡客,主要到香港打工。我們搭上一隻被稱為「大飛」的快艇。這艘「大飛」在海面上飛來飛去,有時能聽見子彈擦艇而過的呼嘯聲。最終,「大飛」躲開了大陸巡警船,於夜半時分靠岸香港。

然而,前門脫虎,後門遇狼。倒霉的是,我們竟中了船老大的套。「大飛」靠攏香港一處海灘,船老大對我們低聲喊:「到了,到了,趕緊下去!」夜色中,我們三人匆忙下到一處岩石灘,「大飛」卻掉轉頭,載著其他人,飛駛而去。後來,我們才明白,船老大把我們三人當成了吸引香港警察的誘餌,拋出我們後,卻載著包括他們親友在內的同鄉,到另一處海灘登陸。他們的目的,是到香港打黑工。

不意淪為誘餌的我們,一上岸,就落入香港警察之手。在一處陡峭的巖壁上,我們徒手攀援而上,然而,剛剛攀上巖壁之頂,就有幾束雪亮的手電筒光照射過來,我們一時睜不開眼睛。「莫動!」一群港警包圍我們,並喊道。

我們被港警帶到香港入境處的拘留中心,位於一個叫做新屋嶺的山頭。我用嫻熟的廣東話向港方解釋我們的背景和處境,希望獲得政治庇護。但幾天後,同其他偷渡客一道,我們被遣返中國內地。當我發現港警並沒有歸還我的身份證件等重要物品時,滿載偷渡客的黑色箱型車,已經進入廣東地界。

八九民運與六四鎮壓才過了四年,時過境遷,我們,當年的民運領袖,在尚未回歸的香港,竟成了「不受歡迎的中國人」!

在一處收容站,我同其他偷渡客一樣,向大陸警察交付了罰金,便自行離去。那一晚,大雨滂沱,我踩著齊腿肚的深水,尋找容身之所。惦記著被關在另一所收容所的於世文和陳衛,我急忙托朋友營救。萬幸的是,未幾,於世文與陳衛已經自行脫困。

這次偷渡行動,開始並未被中共當局察覺。但我決心再去香港,至少要索回我的重要身份文件,包括身份證、從前的判決書、以及一枚紀念六四的珍貴郵票。我記得,到達新屋嶺的那一晚,一位檢查我隨身物品的港警突然大喊一聲:「看,這就是那枚郵票!」眾多官員和警員便圍了上去,爭相圍觀。

原來,1992年,中國發行第二十五屆奧運會紀念郵票。其中一枚郵票,引發軒然大波。郵票上,有幾位奔跑的運動員,前排三名運動員身上的數字,分別為64、9、17(這個17,書寫得更像中文大寫字八),倒過來念,就是八964,而「倒念」二字,在中文裡,又是「悼念」二字的諧音,於是成為「悼念八九六四」;而在郵票的左側,還有一個紅色的人影,融化在紅色背景裡,被解讀為流淌鮮血的畫面。這枚郵票,在發行到一萬枚的時候,忽然被當局叫停並禁止,據說郵票設計者也遭逮捕。於是,這一萬枚流入民間而無法收回的郵票,成為海內外華人爭相收藏的珍品。

一位從前的學生秘贈我一枚,留作紀念。沒想到,這枚郵票,竟為我帶來意想不到的厄運,不測之禍。中國有成語: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貪婪,人性中的惡,無處不在。可以斷定,香港入境處的官員或警員們,或其中某位官員、某位警員,暗生貪心邪念,為私吞這枚珍貴的郵票,竟然藏匿了我的全部身份文件(郵票與身份文件都被收存在一起),並不顧我們三人的險境,執意將我們逐回中國,以絕後患。

香港入境處沒想到,一段時間後,我會再度偷渡香港,上門向他們索要我的身份文件和郵票。他們矢口否認,反指我已經簽名領走文件,而那個簽名,是臨走前在他們緊急催促、並不知底細的情況下匆忙簽下的,以為只是離開那裏的手續,且並未被告知遣返中國。

香港入境處再度將我遣返廣東省。遣返前,仍舊不告知去處。我問:「送我去哪裏?」一名肥胖港警眨巴著一對瞇縫眼,狡黠地回答:「送你去美國!」我照例被推入一輛黑色箱型車,夾雜在幾十名普通偷渡客中,直接遣返中國。那一句兼具諷刺性和侮辱性的話,足以讓我記取一生,成為逆境中,激勵我自強不息的警句之一。真正的男子漢,奮發自屈辱。

(選自 香港開放出版社《不受歡迎的中國人》附錄:我的中國故事)@#

責任編輯:謝秀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