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四節:同母親重逢(5)
(三)汪禿子(1)
從鹽源回到重慶時,只帶回1980年的糧票和布票,到蔡家後,才明白城裡的居民什麼都要憑票才能買到,不光購買糧、油、布,就連買肥皂、鹽巴、豆腐、肉、反正生活上所有必需品,都要票證去買,母親特製了一個專門存放票證的小木盒,每次上街除帶錢外,還必須從那裡取出要買東西的票證。
鐵托早把票證比作套在中國老百姓頸上的三根絞繩之一,真是一針見血。所有的票證都要靠戶口薄領取,這就是說,沒有戶口的人在大陸上便不能生存。戶口便是「黨和政府」控制所有老百姓最有力的手段之一。
回到母親身邊,除了糧票布票,其它所有票證都是母親的。我還沒來得及上蔡家派出所辦理戶口。為生活所迫,上戶口的事,刻不容緩了。
當我取出鹽源農牧場開具的上戶口證明和介紹信交給母親時,她皺著眉頭,那介紹信上,關於我的身份寫的是「刑滿釋放人員」。理由是開介紹信時,重慶法院並沒有對我的原判進行平反,而在年齡欄中寫著41歲。
鄒銀雙的婚約告吹後,在母親心上結下了一個無法向人道破的「疙瘩」,她拿著介紹信看了半天,便毅然把42改為38,改過後,又仔細地戴著老花眼鏡審視了許久,滿有把握地拿出自己的那本戶口薄來,告訴我,她今天專門請了假,同我一起去派出所上戶口。
看樣子她的心情不錯,兒子真的要留在自己身邊了,今天總算可以到派出所去,在自己那只有她一個名字的戶口後面,添上了兒子的戶口。從此以後這裡便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口之家了,這可是她盼望了整整二十二年的事。
她整理了一下她的花白頭髮,便起身同我一齊向蔡家派出所走去。蔡家派出所就在石板路右側的一個門庭陰深的院子裡。
一提到派出所,我會想起少年時代,去朝陽派出所遞申請助學金報告時,那陳麻子的羞辱,那是深深刻在我的腦海中,永不消褪的傷疤。
後來,經歷整整二十三年的冤獄磨難,對於派出所這種衙門,一直把它當成欺壓善良百姓的閻王府。
走進派出所的辦公室,裡面坐著三個人,坐在外面的兩張桌子面前一男一女,身著警服,態度傲慢。當我們倆走進去後,那女的白了我們一眼。
母親是這裡的「常客」,過去她每進來一次,便如小鬼進了閻王殿,不是交「思想匯報」挨訓斥,便是接受遊街的決定,或是「交待問題」。
現在雖「平反」了,但骨子裡那種小鬼見閻王的心理依然使她心有餘悸。我感覺得到她進來後,態度十分拘謹。拿著戶口登記簿和鹽源開的介紹信,走進靠裡面的那張辦公桌,那裡便是蔡家場人人畏懼的汪禿子。
這姓汪的傢伙,我剛回來幾天就認識了。
回來的第三天,我上街買菜,那天正逢趕集,我走到集市的中間,看見那裡圍著一大群人,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叫化子模樣的跛子,正攔著一個身著民警服的胖胖禿頭中年人,要他開一張殘廢證明。
從圍觀趕集農民七嘴八舌中知道,那乞丐是附近大隊一個曾被劃為「反革命」的村民。而那胖「警官」,便是面前坐在最裡面的汪所長。幾年前這汪所長組織了一次五類份子的「遊街批鬥」,在遊街時,將這個「乞丐」的左腿打斷,從此喪失勞動力,生活無著,變成了乞丐。
後來民政局為了整頓市容,收容了全區所有的「叫化子」,對這人說:「只要有當年組織批鬥會的人開一張殘廢證明,便能領到政府發放的基本口糧。」
於是乞丐鼓起勇氣在大街上將汪所長攔住,請他給一條活路。
不料那汪禿子,不但不給他開證明,而且,一把將他推在集市街邊的污水坑中,弄得這本已不成人形的「乞丐」簡直像一個鬼,然後揚長而去。
我目睹這人欺人的一幕,一種本能的憎惡,徒然從心裡升起。詢問同我一起目睹這一幕的醫院門房小張,他告訴我:「這汪禿子原是北碚法院的一個預審員,曾利用職務,掌握一批小偷流氓掌紅吃黑,才從北碚法院貶到蔡家場接了這戶藉的差事。」
舊性依然不改的他,掌著轄區的小偷、扒手依然行『黑吃黑』那一套。尤其是他對「五類份子」的手段,更是心狠手毒,我的母親當然是他任意欺侮的對象,想起這些我抖起了精神。
「汪所長,我的兒子從鹽源回來了,今天費你的神給他上一下戶口」。母親怯生生的向他開口道,一面把戶口簿擺到他的辦公室桌上。而那汪禿子卻像沒有聽見似的,依然的在看他的報紙並不答理。
我向他坐位上方的牆上看去,那上面寫著「為人民服務」五個大字,不禁想到舊時衙門,升堂的中間都掛有「明鏡高懸」的大匾,但從來是黑暗無比,賄賂重重。而今中共執政幾十年來,「為人民服務」這幾個字,向來是騎在老百姓頭上作威作福的遮醜牌。
戶口既管著一個人生存的基本生活資料,上戶口的人就仗此,成為被上戶口者生存的決定者。想到這裡,我的眼光,又從那牆上情不自禁的向下滑來,一直滑到了他那肥大的圓臉上,我才發現,那鼻子周圍也有同陳大麻子一樣的麻子,心裡對他那種不理不睬的傲慢充滿了憎惡。
二十多年來,我在監獄中天天同這種人打交道,他們的欺軟怕硬的卑鄙心理,我不但瞭解,並且學會了一套應對的辦法。但是儘管我的心裡已經對他產生了惡感,仍覺得還不到發作的時候。(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