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由於「躲飛機」,我一直沒有讀過正規的小學,記得在住家不遠的地方,有一處私塾老師。家鄉人叫做「雞婆窩」,送去「發蒙」叫做「送雞婆窩」。
拜私塾老師首先得拜孔夫子的牌位。得交見面禮。我去那「雞婆窩」只有幾天,娘認為不行,便中斷了。於是在那「躲飛機」的鄉隅,斷斷續續的為我請過幾個懂新學的家庭教師,單獨的為我教過一些小學的國文、數學等課程。
1941年,娘把我送到夏洞寺小學,那也是「躲飛機」的緣故,從自流井的井神廟小學(為井神而立廟,是自貢市的唯一。因為鹽井是鹽業生產的根本資源。每一口鹽井都有井神。為井神而立廟。祈求所有的井神佑及每一口鹽井。)遷到這鄉下來的。還有個重要原因是這座大廟裏的僧人都被趕走了。而原來廟裏的主持住的最好的深藏幽靜的禪房。完全被六舅公「接收了」。六舅公名叫李敬素,是雙「牌坊」李家的貴族。雙「牌坊」分上「牌坊」和下「牌坊」,清朝時候兄弟兩人同居三品,被御賜修建的相連的兩座「欽敕大夫第」。老百姓把這兩座「大夫第」習慣性的叫做「雙牌坊」——那是自貢市的「榮、寧」二府。
李敬素當時任二區區長。下「牌坊」被日本鬼子的飛機轟炸了一個角落。那是下「牌坊」臨街的一遍房屋,有十來間。歸大舅公李真固居住的。其中靠堂屋的一間是專留給我居住的。房屋被轟炸以後,準備重新整修。所以乘井神廟小學遷往夏洞寺之機便兼任了新建的夏洞寺小學的校長。區長兼校長,還是自貢市頗有影響的市參議員。當然可以去「接收」那處禪房。
禪房在寺廟的西南角,有一個很幽靜的天井,天井左、右有兩條二十多級的石梯,坎上有十多間幽靜的雕樑畫棟的禪房。這個夏洞寺是個很大的寺院。據可靠史料記載:太平天國舉事失敗之後,忠王的四公主,率領了一些殘兵敗將逃遁來到了此處。潛伏了下來,修建了此一寺院。殘兵敗將們化作和尚,以圖東山再起。寺院後面有一個很大的練武場,四圍是茂密的松樹林,寺前還有一條清澈的溪流潺潺而逝。那真是一個山清水秀郁綠藏幽的所在。因為那禪房曾經是四公主的住處。雅致而幽靜。六舅公李敬素和大舅公李幀固兩家便住在了那禪房裏。
我祖母是下「牌坊」的四千金。李幀固是她胞兄,李敬素是她胞弟。雖然祖母已經逝世,娘和舅公家依然往還密切。像這等貴族家庭深受傳統的道德理念薰陶,擁有濃濃的親情,對於孤兒寡母都是關懷備至的。正像《紅樓夢》裏面賈母對於林黛玉的那種關愛,就是那樣的一種道德傳承!娘讓我寄住在大舅公家。大舅公家很富裕。雖在鄉隅依然由幾個僕人伺候,每天都有僕人走十多裏地去「河底下」(自流井的習慣稱謂)採買雞魚肉時鮮菜肴。過著優裕的貴族生活。這樣娘才能放心。每到了星期六,家裏便叫轎夫來用轎子抬我回家。全校就只有我一個人是乘轎子回家的。我覺得太張揚,請求娘只讓劉光宗一個人來接我,若果走不動了,便要劉光宗背我一程,然而在我的記憶之中,我是一次也沒叫劉光宗背過。都是自己走的。
那年月的小學,學生年齡參差不齊。我們那個畢業班的學生。小的像我只有十歲,大的十七、八歲。有個叫湯治文的十七、八歲,都叫他湯大汗,有如自貢市人陳戈編、導、主演的電影《抓壯丁》裏面李老栓的老三那般模樣,一派「鶴立雞群」的昂昂然。那年月之類大漢為了「躲壯丁」,去讀小學當「童子軍」者不乏其人。因為國民黨規定學生是不能抓去當壯丁的,一些大漢還稱王稱霸,像郭沫若書中描述的那樣還有雞奸弱小者的事情發生。電影《抓壯丁》對於抗日時期的四川軍人作了相當的醜化和歪曲。譁眾取寵而已。
學校裏根本沒有什麼娛樂和體育活動,連籃球、排球之類都沒有,學生不知道籃球,排球為何物。有幾個同學夥同買了一付乒乓球球拍,那是他們最珍視而且引以為榮的寶物,可見那年代學生的單調可憐的課外活動情況了。體育課除了「下操」之外便是跳高、跳遠。學生們無奈便一堆堆的去打「彈子」(玻璃球),迭「煙娃兒」(每合香煙裏面有一張彩色畫卡,畫著《三國演義》、《水滸傳》……之類人物連環畫),成了群眾性的帶有「賭博行為」的娛樂活動。「彈子」和「煙娃兒」可以買賣,一個銅板可以買幾個「彈子」。
那些娃兒看見我很多零用錢,他們只有幾個銅板,而我有不少的紙票子(法幣),很值得小孩子羡慕的事情。便慫恿我去買一套鑼鼓來打。一套鑼鼓要不少的錢,一般娃兒們是根本買不起的,在社會上也頗罕見的。我拿錢給幾個娃兒去「河底下」買了一套鑼鼓回來。買回來那天,有點「迫不及待」。早上第一節課下課後,便夥同一群娃兒到後山去打。那些鑼鼓「牌子」一學就會。他們要我打鼓,因為打鼓的是「指揮」,鼓點發號施令。第一次打鑼鼓,當然非常新鮮,初試就成功。越敲打越是有勁。全神貫注,上課鈴響了沒有聽見,待到回過神來,已經上課好久了,不敢進教室去了,一不作,二不休,索性往山上去。邊打邊走,不知不覺來到了幾里路外一座茂密的柏木林裏;不知不覺隨著鑼鼓聲跟來了四、五十個娃兒,因為那年月有這麼一套鑼鼓十分的新鮮罕見,所以特別吸引人。
正當我們鑼鼓喧天、歡天喜地的瘋狂在那柏木林裏的時候,四面八方包圍上來了。原來被學校發現了,幾個老師追蹤前來。前前後後像押解俘虜一樣的把我們押解回到了學校,密密麻麻的擠滿了辦公室。教務主任呼吼大家跪下。誰也不跪。他便拿起一條鞭子,先向幾個「弱小」的抽去,抽打得跪下為止。幾十個都被抽得跪滿了一地。最後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昂然站立在那裏。教務主任大聲吼著叫我「跪下!跪下!」高舉著鞭子向我恫嚇。我量他不敢向我打來,但他終於向我打了來。來勢很輕,我抓著鞭子拉過來給他折斷了,轉身便往外跑。我跑出了校門,向著回家的路上跑去。跑到半路上,已經有人去向家裏報了信,娘已經急急忙忙的乘著轎子向著學校趕來了。
娘去找了六舅公李敬素,六舅公勸我娘不要太慣娃兒,要管嚴一點。弄得學校課也上不起來,像什麼話嗎?娘說:「現在不是講,停止「體罰」廢除「體罰」了嗎?」
第二天,下課以後,我又回到了大舅公家,我看見大舅婆悄悄地走到了六舅公那邊房間去……
聽見六舅公在那邊屋子裏,提高了嗓門說:「廢除體罰嗎,是對那些聽話的娃兒才能廢除的,對那些不聽話的娃兒還是不能廢除的……」他並不面對面,「唱隔壁戲」,以表明他的態度。
這是我第一次「搗亂」的叛逆行為。以後在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又因為「搗亂」又被訓育主任譚安國打了一棒,還打紅腫了手前臂。我大罵他混蛋,大吼大鬧,鬧得周圍的幾間教室都沒了安寧。第二天,娘又乘著轎子去學校,提出「廢除體罰」的說道。娘還是堅持應該廢除體罰的呼籲,因為在我們家裏,從來沒有過打小孩子的事情,娘認為打和罵是侵犯了人的尊嚴,娘對於任何人,包括僕人、丫頭的做人的尊嚴都是尊重的。如此的家庭教養使得我一生視人格和人的尊嚴為生命之靈,並頑強的為之戰鬥,也因此而代來了累累血淚酸辛。(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