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散文

祭奠亡靈,哭望天涯(五)

——一個志願者的災區見聞

三、北川中學

北川,是5.12地震中受損最慘重的地方,據說傷亡人數也居受災各縣市之首(之所以「據說」是因為綿竹有人不同意官方的資料,他們認為,綿竹的傷亡人數才是「之首」。)

原以為到北川的路損毀得厲害,或者像彭州龍門山鎮一樣,大橋斷裂、山體滑坡,很難前行。但一路上發現,通往北川的道路大體完好,也很寬敞,損毀並不嚴重,大型機械都能順利開進。

可是,地震發生後對北川的救援為什麼那麼遲緩?(這一點已有歷史為證)

我到達時,北川縣城已被嚴密封鎖,外來者往往在城外十多裏的擂鼓鎮就被攔下了。6月5日,我很幸運,竟然未被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公安和士兵阻攔,一直走到了離縣城2公里的任家坪。

雖然這兒仍看不到縣城,但那因死亡人數第一而聞名全國的北川中學就位於此地。

經軍警們的同意,從完好無損的任家坪收費站穿過去,再沿一條塵土飛揚的公路往前走,左拐,便見到了北川中學校門。

校門上,北川中學的校牌已經不見了,門上那條紅色的橫幅還在,上面寫著:「熱烈歡迎各級領導蒞臨我校檢查指導工作」。

校門裏,一大群士兵正坐在一幢樓下休息,稍後得知,由於廢墟下還有很多屍體無法挖出,為防止瘟疫,一支部隊駐在這兒每天數次噴灑消毒劑。

右手操場的上方,一道長長的警戒繩內,驚心動魄地堆著一大片張牙舞爪的廢墟!

這就是一口吞噬了1,300餘名學生和40餘名老師生命的地方!

有一位在這兒失去了妻子李清燕的川大男子寫了一篇長達萬言的文章,真實記錄了他從5月12日19時起到20日13時在在北川中學的所見所聞,其中關於教學樓有這麼一段文字:

「北川中學兩棟教學樓,一棟大約是1998年建成使用的,另一棟是2003年啟用的,可以說都是新樓。結果呢?98年的樓整體粉碎性坍塌,5層樓只剩下大約一層樓的高度。在現場可以看到,大部分的磚塊上一點灰漿都沒有。即使有灰漿,輕輕一掰就掉了……家長、志願者、士兵、圍觀者都說這棟樓肯定是「豆腐渣」工程。該校老師告訴我,這棟樓斷斷續續的修了2、3年才竣工,中間好像承包商也有更換。有的甚至說這棟樓是老公碼磚,老婆當施工員,譏笑這幾乎是家庭小作坊生產出來的危房上竟然有上千學生在學習。

北川中學03年建成的教學大樓是圈梁結構,據說能抗8級地震。結果呢?一樓二樓整體下坐,高二的7個班遭滅頂之災。有人說,恐怕是地基下陷,我去看了,地基完好如初……校門外往縣城的方向行200米左右,也就是開始下坡處,我們可以看到另一番景象。本來路旁的民房和道路幾乎在同一水平線上,地震後,那裏似乎被扭了麻花,那幾家民房高出道路一兩米,卻屹立不倒。再回過頭來看看北川中學的教學樓,那裏的地基處沒有看見裂紋更沒有變形。」

在廢墟前舉目望去,右邊的學生宿舍看上去毫無損傷,黃牆紅瓦在青山的映襯下顯得十分醒目。左邊是幾幢老房子,看上去也完好無損。我走過去,向一個坐在帳蓬前的老人打聽,他告訴我,這幾幢房子分別修於上世紀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我上前細細查看,驚奇地發現,它們竟然十分完好,那幢五層樓房,不僅沒有裂縫,連玻璃都沒有破碎!

而幾步之遙的教學樓,垮成碎渣!

大自然用一種殘酷的方式,為人間的建築作了一次「專家驗收」。

要用無數青春的生命為代價才能觸動腐敗而堅硬的「豆腐渣」和「豆腐渣」背後堅硬的腐敗?!

更不幸的是,即便付出了這種代價也撼不動那種「堅硬」。

我又走到廢墟前。

是哪一位母親,在一張課桌上供放著食物和一張寫著「鄭思明」的慘白紙條?

是哪一位父親,在那堆猙獰的斷梁前豎起一個寫著「沉痛悼念」的巨大花圈?

我鑽過那道寫著「警察」的警戒繩,踩著吱吱亂響的水泥殘磚,向廢墟中那個巨大的花圈走去。

沒人阻攔我,空氣中瀰漫著剌鼻的怪味,直透入五臟六腑。據說,噴灑的藥物中有一種化學物,可以分解廢墟下沒有挖出的屍體。

我站在花圈前,斂息屏聲,好像不想驚動腳下的亡靈,轉而又覺得站在這堆廢墟上是一種罪過——原本應當遠遠地向它鞠躬跪拜。

我怎能站在這片廢墟上想像那位遲遲等不來救援,用指甲給父母刻下遺書的遇難學生的絕望;

我怎能站在這片廢墟上想起那一群腦袋湊在一起,爭吸一個小孔外的空氣而終究不再呼吸的生命;

我怎能站在這片廢墟上想到斷梁殘柱下還有緊緊擁抱在一起的註定永遠「失蹤」的「祖國的未來」;

……

我匆匆逃離了北川中學,意亂神迷中,竟忘了再往前走,從山坡上眺望一眼那將不復存在的北川縣城。

結束語

從災區回來,向朋友講述一遍所見所聞。講完,汗濕衣衫,全身發軟,彷彿消耗了所有的身體力量和心理能量。

把它寫一遍呢?

又去看那些照片,翻那些筆記,聽那些錄音,想那些場景。心靈,又一次次遭受遇難孩子目光的撞擊,倒塌校舍磚梁的擠壓。

兩萬字的文稿,寫得氣喘吁吁淚光盈盈。

這些年來,手中的筆,沾滿了這片土地上的斑斑殷紅點點血淚!

據說,在巨大災難的慘痛之後,將以歷史的進步作為補償。

事實好像也如此。

那山搖地動的一震,將多年來堵塞我們心靈的功利、物欲陡然震裂。良知、博愛刹那間掙脫了麻木冷漠的包裹、名韁利鎖的羈絆,在山崩地裂血肉灰飛的悲痛中噴薄而出。各行各業、男女老少爭相捐款,無數志願者在第一時間收拾行囊,啟程救災。或結伴、結獨行、或不遠萬里、或傾其所有。坍塌的廢墟上,分明滾動著愛的熱浪!

在生命消殞的悲壯裏,人們發現,唯有情愛的溫暖,才能抵禦靈肉的苦寒。

於是,災難震動了億萬國人心靈的同時,也震動了我們自以為是的生存價值和人生意義。在物質威烈浩蕩的大地上,終於看到了飄揚的精神的崇高。

蒼天不一定認可人間的行為準則,它以一種極端的方式迫使人們清醒,也迫使人們思考。我們以前所看重的,未必是人生的本質,我們以前所忽視的,也許是生命的真諦。

如此,我們渴盼歷史給予這個苦難民族一種什麼「進步的補償」呢?

在物質坍塌的廢墟裏,能否找出被遺棄的理想的旗幟?

在家園重建的艱辛中,能否迎來新一輪精神的日出?

在價值重構的契機中,能否追尋聖潔的崇高體驗?

在未來歲月的悲歡裏,能否擁抱自由和愛的陽光?

如能,將是對這片苦難土地的最大救助;

如能,將是對那些逝去亡靈的最好撫慰。

可惜,從嚴密操控著整個社會和國家的執政黨那兒,我又看到了幾十年如一日的表演:無論多麼巨大的災難,最終都演變為一曲讚美黨的偉大、感謝領袖關懷的頌歌!

喪事又作為喜事辦,悲劇又被頌歌掩埋,苦難的土地巨大的災難又成為一個「偉大勝利」的舞臺,累累屍骨浩浩血淚最終又鑄成一座標顯「偉大光榮正確」的豐碑。

從北川回來,打開電視,在聽了一大堆「感謝黨」的「主旋律」之後,突然看到,為了營造抗震救災勝利的歡樂氣氛,幾個倖存的北川中學學生被不幸地組織起來跳歡快的羌族舞蹈。

沒有任何觀眾,那幾個女學生僵硬地擺動著,為鏡頭表演,目光沉鬱。

那一刻,我明白了「在巨大災難的慘痛之後,將以歷史的進步作為補償」只我們的一廂情願,它不適合眼下的中國國情。

不觸動造成腐爛「豆腐渣」工程的「腐爛豆腐渣制度」,災難,將層出不窮。

行文至此,夜已深沉,孤燈寂靜,月色淒寒。

眼前,又固執地浮現出那些孩子血肉模糊的面容,他們像鮮紅的烙鐵烙印在我心靈和記憶的深處,我擺脫不了反複去想廢墟裏黑暗中他們生命在最後堅守時的痛苦和絕望。

此時,他們早已走了,他們把痛苦和絕望留給了我。

他們還留給我了一種無聲的囑託嗎?

我寫下的這些文字對他們已經毫無意義了。

他們需要什麼呢?

……

然而此時,軟弱無力的我唯有點燃一支紅燭,燃起一束細香。

雙手合一,靈魂長跪——

——祭奠亡靈,哭望天涯。

2008年6月

(三年前採訪地震災區後寫的文章,這篇文章已經在美國「人與人權」連載過。)

相關鏈結:

災民村裏,兩碗米飯的感動

那一天,在綿竹武都鎮鄉下採訪時,已是晚上七點多鐘。當災民得知我一天只吃了一頓飯時,很感動地說:「你們這麼遠來,又費力又費錢,就在我們這兒吃頓飯!」

我怎麼忍心吃災民的飯?我謝絕後繼續前行去採訪一個受傷的男孩。晚上8點多鐘,當我沿原路返回時,發現剛才那群災民堵住了路,非要我吃了飯才准走。

路邊竹林下的地壩裏,幾塊石頭架起了一個灶,灶上熱氣騰騰地煮了一鍋粥。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張茶几,上面還有兩小碗蔬菜和一碟鹹菜。

在災區的這些天,我知道,大米,尤其是蔬菜,對災民是非常珍貴的。我想再推辭,災民們不由分說地拉我在茶几前坐下。

一大碗稀飯端到面前。

10多位災民圍在四周看我吃飯,其中還有一位90歲的老太太。

沒有電,天黑沉沉的,只有土灶裏尚未熄滅的一點火光隱隱照出他們的臉。我不敢去看那些臉,他們剛剛失去了家園,甚至親人,他們將面臨漫長的十分艱難的日子。但是,那純樸善良的心沒有受損,沒有失去,給他們一點幫助和關愛,無論多麼困難,他們都要回報。我們的官員、我們的政府,真真應當善待老百姓,讓友愛互動,讓和諧永存。

另一碗米飯,是在彭州龍門山鎮寶山村陳偉的家裏。

說是「家」已不確切。龍門山鎮是重災區,與震中汶川映秀鎮僅一山之隔。寶山村同龍門山鎮的其他地方一樣,房屋幾乎全部倒塌。陳偉是個30多歲的精壯漢子,老婆也很能幹,他們從廢墟裏挖出一些木料,搭了一間簡易木板房,一家人便在這個「家」裏生活。頭一天夜裏,我在木板房的屋簷下,蓋著他們提供的被褥過了一夜。早上起身,我還了被蓋準備離去。

他們把我拉到屋裏,要我吃了飯才走。

桌上擺了好幾樣菜,竟然還有一碗肉!

鍋裏煮的是乾飯。

位於龍門山鎮的銀廠溝,是國家級風景名勝,這兒的村民收入主要靠旅遊業,他們的全部財產,就是搞農家樂的那幢房子。這場地震即便僥倖沒奪去他們的親人,也一定奪去了他們的全部財產。頭一天陳偉就憂心忡忡地說,家園毀了,龍門山鎮的旅遊業也毀了,十年內恐怕都恢復不起來,今後的日子不知怎麼辦。現在靠政府每天提供七倆米,但這不是長久之計……

我坐在桌上,端著那碗飯,心裏十分不安。陳偉妻子說,他們都是吃稀飯,但我是遠方來幫助他們的客人,一定要煮乾飯。

那些天我因缺乏蔬菜,牙齦有些紅腫,只想喝稀飯,這碗乾飯讓我很難下嚥。當然,「很難下嚥」不僅僅是因為牙齦腫痛。

他們每人都只吃了一小碗飯,我知道他們沒吃飽,他們還要幹活。

這碗乾飯,是我在災區吃的最後一頓飯,它同前些天的那碗稀飯一起,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