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古典長篇

悲慘世界(389)

第三部第八卷

十九 提防暗處(2)

  房門輕微響了一下。又進來一個人,走去坐在床上,容德雷特大娘的後面。這第二個人,和第一個一樣,也光著胳膊,還戴著一個塗了墨汁或松煙的面具。

  這人儘管是溜進來的,卻沒辦法不讓白先生發覺。

  「您不用理會,」容德雷特說,「都是些同屋住的人。我剛才說,我還有一幅油畫,一幅珍貴的油畫……先生,您來瞧瞧吧。」

  他站起來,走到牆邊,把我們先頭提到過的那畫幅,從牆根前提起翻過來,仍舊把它靠在牆上。那確是一種像油畫似的東西,燭光多少也照著它。馬呂斯一點也瞧不清楚,因為容德雷特正站在畫和他之間,他只隱約望見一種用拙劣手法塗抹出來的東西,上面有一個主要的人物形象,色彩生硬刺目,類似那種在市集上叫賣的圖片或屏風上的繪畫。

  「這是什麼東西?」白先生問。

  容德雷特讚不絕口:「這是一幅名家的手筆,一幅價值連城的作品,我的恩人!對我來說,它是和我的兩個閨女一樣寶貴的,它使我回憶起不少往事!但是,我已經向您說過,現在仍這麼說,我的境遇太困苦了,因而我想把它賣掉……」

  也許是出於偶然,也許是由於開始有了戒心,白先生的眼睛儘管看著那油畫,卻也在注意那屋子的底裡。這時,已經來了四個人,三個坐在床上,一個站在門框邊,四個全光著胳膊,呆著不動,臉上抹了黑。在床上的那三個人中,有一個靠在牆上,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這是個老人,黑臉白頭髮,形狀駭人。其他兩個還年輕,一個有鬍鬚,一個披著長髮。沒有一個人穿皮鞋,不是穿著布襯鞋,便光著腳底板。

  容德雷特注意到白先生的眼睛老望著這些人。

  「這是些朋友,挨著住的人。」他說,「他們臉上烏黑,是因為他們整天在煤堆裡幹活。他們是通煙囪的。您不用管他們,我的恩人,還是買我的這張油畫吧。您發發慈悲,搭救我這窮漢。我不會向您討高價的。您看它能值多少呢?」

  「可是,」白先生,像個開始戒備的人那樣,瞪著眼,正面望著容德雷特說,「這是一種酒舖子的招牌,值三個法郎。」

  容德雷特和顏悅色地回答:「您的錢包帶來了吧?我只要一千埃居就夠了。」

  白先生直立起來,靠牆站著,眼睛很快地向屋子四面掃了一遍。他有容德雷特在他左邊,靠窗的一面,容德雷特大娘和那四個男人在他右邊,靠門的一面。那四個男人沒有動,甚至好像沒有看見他似的,容德雷特又開始帶著可憐巴巴的聲音嘮叨起來,他的眼睛是那樣迷迷瞪瞪,語調是那麼淒慘,幾乎使白先生認為在他眼前的只不過是一個窮到發瘋的人。

  「親愛的恩人,假使您不買我這幅油畫,」容德雷特說,「我沒有路走,便只好去跳河了。當我想到我只一心指望我的兩個女兒能學會糊那種半精緻的紙盒,送新年禮物的那種紙盒。可是!總得先有一張那種靠裡有塊擋板的桌子,免得玻璃掉到地上,也非得有一個專用的爐子,一個那種隔成三格的缽子,用來盛各種密度不同的漿糊,有的是糊木皮的,有的是糊紙或糊布料的,也還得有一把切硬紙板的刀,一個校正紙板角度的模子,一個釘鐵件的錘子,還有排筆,和其他的鬼玩意兒,我哪能知道那麼多呢,我?而這一大攤子只是為了每天掙四個蘇!還得工作十四小時!每個盒子在一個工人的手裡得經過十三道工序!又得把紙弄潮!又不許弄上跡印!又不能讓漿糊冷掉!說不完的鬼名堂,我告訴您!每天四個蘇!您要我們怎麼活下去?」

  容德雷特只顧往下說,白先生注意地望著他,他卻不望白先生。白先生的眼睛盯在容德雷特身上,容德雷特的眼睛老瞟著房門。馬呂斯心跳氣急,來回注視著他倆。白先生似乎在想:這難道是個癡子不成?容德雷特用種種有氣無力、哀求訴苦的聲調,接二連三地說著:「我只有去跳河,沒有其他辦法了!前些日子,在奧斯特裡茨橋附近的河岸上,我已經朝水裡走下去過三步!」

  忽然,他那雙陰沉沉的眼睛一下子突然亮了,冒著凶狠的光焰,這小子豎起來了,氣勢咄咄逼人,向著白先生走上一步,像炸雷似的對他吼道:「這全是廢話!你可認得我?」(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