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散文

百年歲月彈指一揮間

今天打掃衛生,房間裡以前房客留下的雜誌報紙等雜物佔了很大的地方,隨手揀幾本雜誌留著作為創作素材外,其餘的一律搬上房頂棚裡。搬進這頂層公寓幾天來,這是第一次打開頂棚的天花板窗口,站在梯子上,用手摸索著窗口裡面邊緣,尋找電燈開關。打開燈後,探頭望進去,昏暗的燈光下,似為有用又無用的東西堆積在左手側的房山牆下,約有齊胸高矮。擠在一堆旅行袋和陳舊的報紙雜誌之中有一個古式木箱很顯眼,仔細看去箱子外層是皮革,但由於歲月的流逝,皮革已變成土黃色,像紙一樣薄。箱子的稜角邊上,鑲著鐵皮條和鐵穿釘。破裂的皮革處露出下面結結實實釘在一起的木板。箱子的蓋子略呈拱形,因為箱子裡面東西裝得太多,箱蓋子是半掩著的,裏面露出很多裝釘精美的書籍。

我爬上了頂棚,翻開了其中的一本。「啊!這是什麼人的日記?竟然寫的是中文。」我不由脫口而出。少見的東西。一種好奇心的驅使,我將箱子中的三十二本日記全部搬到自己的房間裏。然後,將原房內要打掃的垃圾搬上頂棚,蓋好天花板窗口。開始察看這些日記。日記本封皮都是古色古香的巴羅克(Baroque)時代花紋裝飾,濃重古銅色織錦。裡面的紙張都已變成黃色,鬆軟而輕薄。一種易破碎的感覺。前面扉頁上的署名:陳婉月。其後的每一頁中,都工工整整記載著每一天所發生的事情和筆者的思想感覺。所記載日期竟是從一九零五年三月七日(也就是黃曆蛇年二月初二)開始……

「今天在我面前的一切,都是新的開端。我順利地在倫敦皇家美術學院註冊並辦好住宿手續,然後,在這新居中支起畫架,著手我的新年新作。臨出國前,我決心要將現實主義美和理想主義美結合起來,畫出一幅人間伊甸園。我不知不覺地陷入沈思之中,眼下的中國,政治動蕩不安,經濟滑坡,民不聊生,戰亂烽煙比比皆是,人人自危其生計。就連家父擁有著幾百人的紡織工廠,都時時刻刻地擔憂著未來。抱著尋找人間伊甸園的志向,天涯海角尋芳草,來到英國。我要用畫筆創造一個新世界。」

這是一百年前老校友的住處,手中的日記竟有一百歲了。想到這,渾身不禁一個寒慄。

我已註冊一個星期了,明天是星期一,我的第一次畫廊(Drawing Studio)課業就要開始了,想想應該做些什麼準備。

大學畫廊在一個很古老的石磚築起的建築中,座落於睿晉公園(Regeant Park)西南角,緊傍著一個小池塘。時值荷花開放季節,浮萍與荷葉鋪滿水面。晨光中,一群白天鵝和鴛鴦在水中嬉戲,有的將頭探進水中尋覓著牠們的美食,有的在忙於用嘴來梳理著牠們美麗的羽毛,享受著這沒有天敵的天堂一般的生活。

我走進由兩扇對開雙層玻璃門組成的入口,寬敞的大廳裏,面對著我的正面牆壁上,展示著許多學生們的習作。其大多數是鉛筆畫,一部分是炭筆畫。在鉛筆畫中,有一幅畫非常突出,真是鶴立雞群,那是鉛筆素描的海盜頭像。遠遠看去,真像是一個石膏頭像放置在牆壁上。近處細看,每一根根毫不猶豫的線條拼成的一個個面,連成渾然一體,具有空間立體感,實體感和石膏的質感。這是今生第一次見到的陽春白雪!習作的右下角簽名是一個中文草書,「魏為」,字蹟蒼勁有力。我想這個魏為至少是去年入學的學生。

沿著左手側的走廊下去第一個門,畫室的標誌牌鑲嵌在門的門標框內。當我走進門內,看見裡面已坐有十幾個人了。這些來自世界各地,有著不同膚色,不同相貌特徵的同學們,讓我覺得一切真是很新鮮。其中一個白人男青年, 把目光投向我,然後,向老師望去。我看了看座位,已只剩下一處可以就坐了,那就是在他的身旁。我大大方方地走過去坐下來。擡起頭來,看看老師,和他身邊的三組靜物,知道這些是這次寫生的實物。

老師做了自我介紹,說他叫杜格拉斯(Douglas)或簡稱為杜給(Dougy),並做了簡短的開場白,然後,讓我們開始分頭畫自己選擇的一組實物。我選畫的是花和插花的玻璃花瓶.。這是我第一次用鉛筆來表現花,開始沒覺得有什麼難的,但是,逐漸地我意識到,我的鉛筆對花,特別是那色彩鮮艷質地柔嫩的花瓣,缺乏表現力。我不禁停下筆,楞楞地看看實物,又看看我的靜物寫生,這時旁邊的白臉男青年把頭轉向我的畫,然後,又埋頭畫起他的來。我開始注意他筆下的花,確實是那麼嬌嫩艷麗。盡管是黑白的鉛筆畫,依然具有鮮明色彩的感覺,我覺得,他的畫法確實值得借鑒。於是,我將自己的「沒骨畫」轉變成半「工筆」的勾勒畫。畫面這時則完全不一樣了,具有了花的風彩。

下課後,當我們離開畫室時,我放慢了腳步,想與身邊這位新同學搭訕,出乎預料地,他非常敏銳、明朗而直率地伸出手與我握手,告訴我他叫約翰森(Jonathan),問我他是否能可以知道我的名字。我告訴他,我叫梅雪。是梅花的梅,白雪的雪。他稱讚說,你的名字很美麗,像你人一樣。我心裡從小就有的自鳴得意又流露出來,高興地說,「謝謝你的稱讚!」

我們肩並著肩一邊談論著一邊往家走,當我們來到福爾摩斯的舊居的對面時,約翰森指著左手側的高樓告訴我,他住在那裏,並向我告別,我於是向他揮手告別。

第二天當我走到約翰森居住的樓前,準備橫過大街時,見到旁邊過來一個中國人相貌的男青年,也在準備橫過大街。他中等身材,上身著一件淺古銅色半短呢製大衣,頸上纏著一條天藍色的化纖絨圍脖,頭頂著一個粗呢軟帽,其顔色與上衣相同,深藍色的長褲套在鶴一樣的長腿上,在我的前面一步一步地丈量著土地似的穿過大街,腳上蹬著一雙棕色皮鞋在路面上發出有均勻節奏的響聲。他的腋下夾著一個棕色皮包。不一會兒,這個人竟然走進我們的畫廊大廳。我突然意識到,他很有可能就是那個魏為?!

今天又是星期二,按照我事先計劃好的,在上學的路上我果然伏擊到了他。當我向他問候早上好時,他的目光好像從沈睡中突然醒來,看著我閃亮起來,「早上好!」我證實了自己的猜測,他就是魏為,是我們學校大二的學生。他關切地問我是否習慣這裏的生活?我們一路談著走向學校。

看著寫字臺上陳婉月的日記本,意識到自己已來英有半年了,日子是這樣的忙碌而平淡。與自己真正零距離接觸的人只是約翰森和魏為。

面前的這位藝術生,魏為,在氣質上很別致,文雅稚氣。但是,他的言談話語中流露出幾分深沈,在對事物的評論中充滿著情感色彩,不愧為是搞美術的。他所站的角度和對事物的評論總是在更高一層,頗有創意,也許是因為他身居海外多年,所看、所聽、所想得多些。

他的眉弓、顴骨、下頜和鼻樑都是直線條的,給人一種灑脫、英俊、俐落的感覺。當我在問他對藝術追求的宗旨時,他說,「中國文化淵遠流長,美術創作資源豐富」。他告訴我,,他正在創作一個系列作品,笫一幅是「嫦娥奔月」。我的心一下子被他的古風詩意所攝住,這是多麽富有情感意境的作品題材!

約翰森(Jonathan)告訴我,他生在哈洛給特(Harrogate),並在那裏長大,那是他花一樣的故鄉。他喜歡美麗溫和的英格蘭。當我在問他的藝術追求是什麼時,他說,他想用他的筆畫出牛津那古老深沈教堂,那毎一塊鋪滿巨人腳印石板的甬道,畫出通常用畫筆無法刻畫出的那創世紀的千百年的鐘聲。當他說到這,我才注意到,他那雙深陷在眉弓下的蘭灰色大眼睛,在白皙的面龐和朱紅嘴唇襯托下,像兩顆閃光的玉,飽含著對學海生涯的激情。

儘管他們兩人都很出色,他們的雙腳卻依然站在起跑線上。

我不禁同時也想起在國內時爸爸的一位年輕同事,付啟,常常來我家做客。一副文靜面孔,無需用眼鏡來襯托其書生氣。每次見到我,總是彬彬有禮地向我問候,「您好!」然後,坐在單人沙發上隔著小茶幾與爸爸侃侃而談起來。他的言談話語中,給我留下的印象,他並不是一個《今日訪談》的電視節目主持人,而是一個時事的評論家,一個政治家。每次談到國家的目前面臨的政治,經濟,社會倫理等問題時,他總是有自己的獨到之處,但又不偏激,充滿理性。爸爸私下有時暗示我,這是個才華出眾前途無量的人物。他的目光好像在問我,是否能成為我的意中人?潛移默化之中,我不由自主地經常看起他所主持的電視節目來。看他那落落大方地與節目嘉賓有板有眼地談話。不知是經常見面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麼,捫心自問,自己竟然無法認同能與他結為連理。爸爸感知到我的感覺也是嘖嘖咂舌,遺憾不已。

與魏為和約翰森相比,付啟則不同,他雖年長我六歲,卻在風華之年就已佔有一方土地,事業有成。

看著窗外街上來去匆匆的人群,其中,能有幾人可與付啟相提並論?想到這裏,不禁惆悵懊悔。不知他現在心中是否已有她人?在這裏的,又有什麼機會能使自己與那些鶴立雞群的人物之間的時空拉近呢?想想自己只不過是這茫茫人海中的一個小小留學生,連人生的第一台階還沒有跨上去,真是太渺小了!想到這裏,第一次深深地感到自己做女人的軟弱,無力和依賴。

我突然意識到,我在尋找著什麼,等待著什麼。很明顯是,戀人、家庭、事業和前途。我站在客廳的窗口前,看著遠處此起彼伏的一個個房脊像大海的波浪連成一片,伸向遠方的天際。思忖著,我的未來將在哪一個屋脊下孕育著呢?我的創作應該追求什麼呢?想到百年前住在這裏的陳婉月,看看自己周圍的人們生活,思想和追求,我忽然振奮起來,我要重畫伊甸園。

「一九零五年三月九日,想到今天晚餐,我應該吃些什麼?想吃些什麼?能夠吃些什麼?以往是郝媽把一盤盤熱氣騰騰味香色美的魚肉菜湯,端進南屋中廳的黑漆圓桌上,自己每天能享用著自己喜歡的菜餚。出國臨行前,兩眼含淚的媽媽,拉著我的雙手,告訴我,以後,你得自己照顧自己了。要知冷暖,要知飽饑。我們和郝媽不在你身邊了,你已是獨立的成人了。

「想想廚房裏還沒有一粒米,看來今天得出去到麵包店裏買麵包吃了……

這位大家閨秀能自立闖蕩倫敦,倒是個有決心有毅力,吃苦創業之輩。不簡單。現在,自己的肚子也開始翻江倒海起來。於是,拿出3G手機叫了份中國餐外賣,按撫自己正在抗議的肚子。

「一九一零年七月七日,今天在畫完室外寫生回家的路上,看見一個中國海員,一臉的醉意,癱坐在酒吧門外,滿嘴胡說著生硬的英語,看見我的高跟鞋和旗袍下裙在他的眼前掠過,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嘴裏的胡話消失了。不一會兒,我的身後又傳來了他的短促生硬英語,’Darling, …’,我回頭一看,見一洋小姐正從他身邊路過,心裏禁不住罵道,『齷齪』。同時,一種失落感油然而生……

「一九一三年五月二十二日,今天才算最後完成《伊甸園》,這幅畫的創作歷經了兩個多月,用去我百分之七十的作畫時間。凝聚著我的功匠身手,希望這幅畫能在我做畫展時成為一鳴驚人之作。

「我用我的畫筆,在書寫著我的日記,每一個習作、每一幅創作,都記載著我的一段生活經歷,我對生活的感受。每當我瀏覽我的畫作,我的過去就展現在我的面前。遙望窗外成片的屋脊群,在這大海一樣的社會生活中,每個人都在寫著自己的日記,寫著自己的人生。希望用自己的艱苦奮鬥的人生,最後寫出自己美麗的未來。

「一九三一年九月二十九日,據泰晤士報近來的一系列報導,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導致日本軍隊繼佔領奉天後,迅速地全面佔領中國東北。而東北軍則潰敗入關。山西、河北一線幾十萬大軍奮起抵抗日軍,浴血激戰數日,亦告失敗。日軍威風凜凜常勝不敗,直挺入關,南下中原,威逼中國全境。形勢危急,全國各界人士紛紛聲討日寇,組成統一戰線,英勇救國。不知父母身體健康如何?家業如何?面對日寇的入侵,將來怎麼辦?

「一九三五年三月七日,轉眼間,來英已有三十年。這艱苦的歲月積累給我的只是形單影孤,不值錢的這三十本充滿著苦辣酸甜的回憶。雖然不知客廳裏畫架上我已換了多少畫布,已畫了多少幅畫,我的創意,我的《伊甸園》並沒有改變自己的生活。面對著強大的艱澀現實生活我無力去改變它,改變我自己。我不知不覺地茫然起來,我的未來在哪裏?」

在這倫敦的一個小小的寓所中生活了三十年後,我想, 她已年過五十, 卻依然是孑然一人,中國動蕩社會生活使她拋棄了舒適而幸福的家庭生活,從一個大家千金變成自食其力的孤獨寓公,從一個充滿理想希望決心創造人間伊甸園的進步學生變成了茫然地蹉跎了自己青春的烏托邦(Utopia)的追求者。最後,不得不向經濟生活窘境投降。

我可以想像得到,陳婉月每天站在窗前看著那陰霾的天空,在思索著自己的歸宿,尋找著她的未來,來英國的三十多年裏,在她的人生道路上,究竟是什麼使得她覺得欣慰?鼓勵她繼續生活在這裏?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報紙新聞又道,日軍已從水路陸路兩面向上海展開攻勢。嚴峻形勢已迫在眉睫,心煩意亂,連日來,急忡忡草書家信,每隔一兩天就發出一封,詢問家中情況,但卻不見回音。心中忐忑不安……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日,英報又報導,中國上海已全部淪陷。至今已有近半年了,沒見一封家書。父母、郝媽,他們現在何處?家庭境況如何?為什麼不寫信給我?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日軍已攻陷南京,並在南京進行了規模最大的血腥大屠殺。我依然盼不到家書。站在窗前,遙望東方,陰霾的天空下面,幾個教堂的尖頂顯得格外孤伶。看看放在畫架上已有幾個月未完成的畫,憂心忡忡,大腦空白,無心拾起畫筆繼續作畫。……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今天是聖誕節,可我心裏卻無法把它當成節日來過。失去了家中的經濟支持,僅靠賣畫爲生,難以度日。《伊甸園》巳賣掉了,手飾亦賣掉了,手中巳沒有值錢的東西可當了,可下個月的房租怎麽辦?想起房東那副吝嗇臉,胸口一緊,鼻子一酸,……我一個女人家可怎麼辦?……

筆跡在這裏變得模糊起來,日記本的紙張亦變得凹凸不平,顯然,這是婉月大量淚水所致。從這頁紙以後,筆記本則全是空白。從她的遺物可以看出,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她房租期的最後一天,婉月帶著自己的自尊,留下了她無力帶走的東西,毅然決然而又茫然地離開了這裏。我仿佛看到陳婉月,僅僅帶著幾件隨身的衣物,一步步地從這寓所走下樓梯,打開樓房門,抬腿邁出門外,踩著外面路上的積雪,冒著寒冷的西伯利亞冷風,走向深深的黑夜,她的身影就是這樣消失在茫茫的夜暮之中。

一個人的故事,一家人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至今,沒有人知道她和她家的下落。因為這筆記本和她遺留下的東西經過這麼多年依然還沈睡在頂棚裏。

百年後的今天,我充滿著對新生活的嚮往來到倫敦,很顯然,我腳下的道路已不是陳婉月所走過的。我希望我能寫出與陳婉月完全不同的人生,我開始,對我自己的美好未來的期待,變得更加強烈、更加嚮往。我的伊甸園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