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遊記(27)

第九回 一客吟詩負手面壁 三人品茗促膝談心(中)
劉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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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平道:「得聞至論,佩服已極,只是既然三教道裡子都是一樣,在下愚蠢得極,倒要請教這同處在甚麼地方?異處在甚麼地方?何以又有大小之分?儒教最大,又大在甚麼地方?敢求揭示。」女子道:「其同處在誘人為善,引人處於大公。人人好公,則天下太平;人人營私,則天下大亂。惟儒教公到極處,你看,孔子一生遇了多少異端?如長沮、桀溺、荷蓧丈人等類,均不十分佩服孔子,而孔子反贊揚他們不置,是其公處,是其大處。所以說:『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若佛、道兩教,就有了褊心。惟恐後世人不崇奉他的教,所以說出許多天堂地獄的話來嚇唬人。這還是勸人行善,不失為公。甚則說崇奉他的教,就一切罪孽消滅;不崇奉他的教,就是魔鬼入宮,死了必下地獄等辭,這就是私了。至於外國一切教門,更要力爭教興兵接戰,殺人如麻。試問,與他的初心合不合呢?所以就愈小了。若有的教說,為教戰死的血光如玫瑰紫的寶石一樣,更騙人到極處!只是儒教可惜失傳已久,漢儒拘守章句,反遺大旨。到了唐朝,直沒人提及。韓昌黎是個通文不通道的腳色,胡說亂道!他還要做篇文章,叫做〈原道〉,真正原到道反面去了!他說:『君不出令,則失其為君;民不出粟、米、絲、麻以奉其上,則誅。』如此說去,那桀、紂很會出令的,又很會誅民的,然則桀、紂之為君是,而桀、紂之民全非了,豈不是是非顛倒嗎?他卻又要闢佛、老,倒又與和尚做朋友。所以後世學儒的人,覺得孔、孟的道理太費事,不如弄兩句闢佛、老的口頭禪,就算是聖人之徒,豈不省事。弄的朱夫子也出不了這個範圍,只好據韓昌黎的〈原道〉去改孔子的《論語》,把那『攻乎異端』的『攻』字,百般扭捏,究竟總說不圓,卻把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至於絕了!」

  子平聽說,肅然起敬道:「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真是聞所未聞!只是還不懂,長沮、桀溺倒是異端,佛老倒不是異端,何故?」女子道:「皆是異端。先生要知『異』字當不同講,『端』字當起頭講。『執其兩端』是說執其兩頭的意思。若『異端』當邪教講,豈不『兩端』要當椏杈教講?『執其兩端』便是抓住了他個椏杈教呢,成何話說呀?聖人意思,殊途不妨同歸,異曲不妨同工。只要他為誘人為善,引人為公起見,都無不可。所以叫做『大德不踰閑,小德出入可也。』若只是為攻訐起見,初起尚只攻佛攻老,後來朱、陸異同,遂操同室之戈,併是祖孔、孟的,何以朱之子孫要攻陸,陸之子孫要攻朱呢?此之謂『失其本心』,反被孔子『斯害也已』四個字定成鐵案!」

  子平聞了,連連贊嘆,說:「今日幸見姑娘,如對明師。但是宋儒錯會聖人意旨的地方,也是有的,然其發明正教的功德,亦不可及。即如『理』『欲』二字,『主敬』『存誠』等字,雖皆是古聖之言。一經宋儒提出,後世實受惠不少,人心由此而正,風俗由此而醇。」那女子嫣然一笑,秋波流媚,向子平睇了一眼。子平覺得翠眉含嬌,丹脣啟秀,又似有一陣幽香,沁入肌骨,不禁神魂飄蕩。那女子伸出一隻白如玉、軟如棉的手來,隔著炕桌子,握著子平的手。握住了之後,說道;「請問先生,這個時候,比你少年在書房裡,貴業師握住你手『扑作教刑』的時候何如?」子平默無以對。

  女子又道:「憑良心說,你此刻愛我的心,比愛貴業師何如?聖人說的,『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孔子說:『好德如好色。』孟子說:『食色,性也。』子夏說:『賢賢易色。』這好色乃人之本性。宋儒要說好德不好色,非自欺而何?自欺欺人,不誠極矣!他偏要說『存誠』,豈不可恨!聖人言情言禮,不言理欲。刪《詩》以〈關雎〉為首,試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至於『輾轉反側』,難直可以說這是天理,不是人欲嗎?舉此可見聖人決不欺人處。〈關雎〉序上說道:『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即如今夕,嘉賓惠臨,我不能不喜,發乎情也。先生來時,甚為困憊,又歷多時,宜更憊矣,乃精神煥發,可見是很喜歡。如此,亦發乎情也。以少女中男,深夜對坐,不及亂言,止乎禮義矣,此正合聖人之道。若宋儒之種種欺人,口難罄述。然宋儒固多不是,然尚有是處。若今之學宋儒者,直鄉愿而已,孔、孟所深惡而痛絕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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