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古典長篇

悲慘世界(40)

第一部第二卷

七 失望的內容3

  他很少說話。他從不笑。必得有一種外來的刺激才能使他發出一種像是魔鬼笑聲的回音的苦笑,那也是一年難得一兩次的事。看他那神氣,彷彿隨時在留心瞧著一種駭人的東西。

  他的確是一心一意在想什麼事的樣子。

  他的稟賦既不完全,智力又受了摧殘,通過他那種不健全的辨別能力,他隱約感到有一種怪物附在他身上。他在那種陰暗、慘白、半明不暗的地方過著非人的生活,他每次轉過頭頸,想往上看時,便又恐怖又憤怒地看見在自己頭上,層層疊疊地有一堆大得可怕的東西,法律、偏見、人和事,堆積如山,直到望不見的高度,崇危峻險,令人心悸,它的形狀不是他所能知道的,它的體積使他心膽俱裂,這並不是旁的東西,只是那座不可思議的金字塔,我們所謂的文明。這兒那兒,在那堆蠕蠕欲動、形狀畸異、忽遠忽近的東西上面和一些高不可攀的高原上面,他看見一群群的人,被強烈的光線照得鬚眉畢現,這兒是攜帶棍棒的獄卒,手持鋼刀的警察,那邊是戴著高冠的總主教,最高處,一片圓光的中央,卻是戴著冠冕、耀人眼睛的帝王。遠處的那些奇觀異彩似乎不但不能驚醒他的沉夢,反而使他更加悲傷,更加惶惑。舉凡法律、偏見、物體、人和事,都按上帝在文明方面所指定的神秘複雜的動態,在他的頭上來來去去,用一種凶殘卻又平和、安詳卻又苛刻、無可言狀的態度在踐踏他,蹂躪他。所有沉在惡運底下、陷在無人憐恤的十八層地獄裡面、被法律所擯棄的人們,覺得這個社會的全部重量都壓在他們的頭上,這種社會對處在它外面的人是多麼可怕,對處在它下面的人是多麼可怕。

  冉阿讓在這種情況下,東想西想,但是他的思想是怎樣一種性質的呢?

  假使磨盤底下的黍粒有思維的能力,它所想的也許就是冉阿讓所想的了。

  結果,那種充滿了鬼影的現實和充滿了現實的鬼域替他構成了一種幾乎無可言喻的內心狀況。

  有時,他正在幹著牢裡的工作,會忽然停著不動,細想起來。他的那種比以前更加成熟、但也更加混亂的理性起來反抗了。他覺得他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不合理的。環繞他的一切都是不近人情的。他常對自己說這是一場夢,他望著那個站在他幾步以外的獄卒,會覺得那是一個鬼,那個鬼突然給他吃了一棍。

  對他來說,這個歷歷可見的自然界是若有若無的。我們幾乎可以說,對冉阿讓,無所謂太陽,無所謂春秋佳日,無所謂晴空,無所謂四月天的清涼曉色。我不知道是怎樣一種黯淡的光經常照著他的心。

  最後,如果我們要把我們以上所談的一切,擇其可以總括的總括起來,指出一個明確的結果的話,我們只能說,冉阿讓,法維洛勒的一個安分守己的修樹枝工人,土倫的一個強頑的囚犯,由於監獄潛移默化的作用,十九年來已有能力做出兩種壞行為:第一種壞行為是急切的、不假思索的、輕躁的、完全出自本能的,是對他所受痛苦的反擊;第二種壞行為是陰沉的、持重的、平心靜氣考慮過的、用他從痛苦中得來的那種錯誤觀念深思熟慮過的。他的打算經常通過三個連續的層次:思考,決心,固執;只有某種性格的人才會走上這條路。起因是由於一貫憤慨,心靈的苦悶,由於受虐待而引起的深刻的惡感、對人的反抗,包括對善良、無辜、公正的人的反抗,假如世上真有這幾種人的話。他一切思想的出發點和目的全是對人類法律的仇恨;那種仇恨,在它發展的過程中,如果得不到某種神智來加以制止,就可以在一定的時刻變成對社會的仇恨,再變成對人類的仇恨,再變成對造物的仇恨,最後變成一種無目標、無止境、凶狠殘暴的為害欲,不問是誰,逢人便害。我們知道,那張護照稱冉阿讓「為人異常險狠」,不是沒有理由的。

  年復一年,這個人的心慢慢地、但是無可挽救地越變越硬了。他的心一硬,他的眼淚也就乾了。直到他出獄的那天,十九年中,他沒有流過一滴淚。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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