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故事

王守仁為小吏安葬,並哭歌送行

明代的王守仁(1472-1528年),餘姚人,弘治十二年進士,官至南京兵部尚書。在明代的思想界、哲學界影響很大,世稱“陽明先生”,弟子遍天下。他為官剛正不阿,因上書營救戴銑、薄彥徽,得罪了宦官劉瑾,被貶為貴州龍場驛丞時,適有小吏主僕三人,來自京師,死於附近的蜈蚣嶺。他為之收葬,並寫下這篇《痤旅文》。

文中通過對小吏客死異鄉的哀悼,表達了對邊地下層小吏的同情,反映了自身遭受貶謫的憂憤。首段簡介事情的由來,繼而以濃墨重筆抒寫感情,把死者的不幸與自己的命運緊密結合,相互對比,在說理中飽含感情,在抒情中渲染景色,使人如見當年西南地區的淒苦與荒涼。語言自然樸素,不事雕琢。末了兩首《楚辭》體的哀歌,托言安慰,實多感愴,而音調哀婉,留有“言盡而情長”的餘味。現將這篇文章,今譯如下:

在明朝正德四年秋季的某月初三日,有一個吏目(明代設職吏目,屬於小吏,掌管文書、出納等事),從北京來到貴州的龍場驛(龍場縣的官府接送站),不知他姓甚名誰。身邊帶著一個兒子和一個僕人,將要上任,路過龍場時,投宿在一戶苗族人家。我(王守仁自稱,下文同此)從籬笆縫隙中間望見他,當時陰雨昏黑,想靠近他打聽北方的情況,沒有實現。

第二天早晨,派人去探視,他已經走了。將近中午的時候,有人從蜈蚣坡那邊過來,說:“有一個老人死于坡下,旁邊有兩個人,哭得很傷心。”我說:“這一定是那個小吏死了。可悲啊!”傍晚,又有人來說:“坡下死了兩個人,旁邊有一人,坐著歎息。”問明他們的情狀,方知他的兒子又死了。第二天,又有人來說;“看到坡下堆了三具屍體。”那麼,他的僕人又死了。唉,令人傷心啊!想到他們的屍骨,暴露在荒野,無人認領,於是,我就帶著兩個童僕,拿著畚箕和鐵鍬,前去埋葬他們。兩名童僕,臉上流露出為難的情緒。我說:“唉,我和你們,本像他們一樣啊。”兩名童僕憐憫地淌下眼淚,要求一起去。我們三人,於是在旁邊的山腳下,挖了三個坑,把他們埋了。隨即供上一隻雞、三碗飯,一面歎息,一面流著眼淚鼻涕,向死者祭告說:唉,悲傷啊!你是什麼人,什麼人啊?我是此地龍場驛的驛丞、余姚王守仁呀。我和你都生長在中原地區,我不知你的家鄉是何郡何縣,你為什麼要來做這座山上的鬼魂啊?

古人不會輕率地離開故鄉,外出做官也不超過千里。我是因為流放而來到此地,理所應當。你又有什麼罪過而非來不可呢?聽說你的官職,僅是一個小小的吏目而已。薪俸不過五斗米,你領著老婆孩子親自種田就會有了。為什麼竟用這五斗米換去你堂堂七尺之軀?又為什麼還覺得不夠,再加上你的兒子和僕人啊?哎呀,太悲傷了!你如真正是為留戀這五斗米而來,那就應該歡歡喜喜地上路,為什麼我昨天望見你皺著額頭,面有愁容,似乎承受不起那深重的憂慮呢?

你一路上冒著霧氣露水,攀援懸崖峭壁,走過萬山的峰頂,饑渴勞累,筋骨疲憊,又加上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難道能免於一死嗎?我固然知道你會必死,可是沒有想到會如此之快,更沒有想到你的兒子、你的僕人也會很快地死去啊。都是你自己找來的呀,還說它什麼呢?我不過是憐念你們三具屍骨無所歸依才來埋葬罷了,卻使我引起無窮的感愴。唉,悲痛啊!縱然不葬你們,那幽暗的山崖上狐狸成群,陰深山谷中粗如車輪的毒蛇,也一定會把你們吞在腹中,不致長久的暴露。你已經沒有一點知覺,但我又怎能安心呢?自從我離開父母之鄉,來到此地,已經三個年頭。歷盡瘴毒而能勉強保全自己的生命,主要是因為我沒有一天懷有憂戚的情緒啊。今天忽然如此悲傷,乃是我為你想得太重,而為自身想得很輕啊。我不應該再為你悲傷了。

我來為你唱歌,你請聽著。我唱道:

連綿的山峰高接雲天啊,飛鳥不通,懷念家鄉的遊子啊,不知西東。不知西東啊,頂上的蒼天卻一般相同,地方縱然相隔甚遠啊,都在四海的環繞之中。想得開的人兒到處為家,又何必守住那舊居一棟?魂靈啊,魂靈啊,不要悲傷,不要驚恐。

我再唱一支歌來安慰你:

們都是離鄉背井的苦命人啊,外夷語言聽不懂,性命沒指望啊,前程一場空。假使我也死在這地方啊,請帶著你子你僕緊相擁,我們一起遨遊同嬉戲,其樂也無窮。駕馭紫色虎啊,乘坐五彩龍,登高望故鄉啊,放聲歎息長悲慟。假使我有幸能生還啊,你尚有兒子僕人在身後隨從;不要以為無伴侶啊,悲悲切切常哀痛。道旁累累多枯塚啊,中原的遊魂臥其中,與他們一起呼嘯,一起散步從容。餐清風,飲甘露啊,莫愁饑餓腹中空。麋鹿朝為友啊,到晚間再與猿猴棲一洞。安心守分居墓中啊,可不要變成厲鬼村村寨寨亂逞兇!

文章為結尾,是希望死者的亡魂,不要感到哀傷孤苦,並勸戒他們“安分守己居墓中,不要變成厲鬼”到處危害百姓。這正是作者安葬他們的目的。作者的民胞物與、大仁大義的心懷,昭若日月,實在令人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