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血紀(254)

中集-第八章:嬗變

第五節:我們還不如你們(1)

林彪事件以後,記不起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六隊的山樑上那片寬大的洋芋地裡,在我們下午收工去杴洋芋的隊伍中,加入了一些年齡大約從十五到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從他們的口音和打扮上判斷,這些孩子不是本地農民。

經過我們的接觸和交談才知道,原來這幾個人是從眉山和樂山來的中學生,是不久前下放落戶到這裡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下鄉知青。其中年齡稍大的,是「大風大浪」中撞蕩過來的「老紅衛兵」。

不過從他們中年齡最大的孩子看,他們雖在撞蕩江湖中沾染了江湖習性,對人對事絕不像當年我們中學時代那種書生氣,只是還沒有脫掉孩子氣,於是產生了一種說不清的印象。

(一)偶遇(1)

高原地區,下午只要太陽一挨近地平線,出不了半個小時,天就黑下來了。這天下午,我匆忙完成了草皮任務,頂著下午的狂風,躲到山梁低窪的山溝那片平時洋芋長勢最好的地裡。一為避風,二為了杴洋芋。那天下午運氣不錯,不到兩個小時,我就杴了足有半撮箕洋芋。

看看太陽已經開始落到三號梁的背後,知道時間不早,便收拾起鏟草皮的工具,將杴的洋芋裝進了一個小麻布口袋,正準備挑起籮筐往回走。

距我大約三十米遠處,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小伙子朝我喊道:「把你的撮箕給我裝一下」,那口吻完全是命令式的,教人聽了好不自在。我沒有理他,挑起自己的「行頭」逕直向山坡下走去。

這時他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將我攔住,一改剛才那種強行索要的口氣,帶著稚氣和請求的口吻說道:「大叔,我忘了帶口袋了,杴了這麼多洋芋,只好向你借你的撮箕裝一下了,明天下午三點鐘,我一定準時在這兒把撮箕還給您」。

我看了看他那帶著懇求的眼睛,從他那曬得黑黝的臉上淌下的汗珠,和他那件在風裡飄拂的破衣見到了他的窘困。再往四週一看,山上已經只有我們兩個人了,夜幕已經漸漸降下了,風還在呼呼的吹。

心中想一個才二十歲的孩子,還在窮山溝裡為填飽肚皮忙碌,喚起了我一絲同情心。於是便停下腳步,放下了肩上挑著的扁擔,並從籮筐裡取出了撮箕向他遞了過去,一邊問他,:「你叫什麼名字,聽你口音不是本地的社員,怎麼會到這個地方來?」

他接過撮箕,迅速把剛才甩得一地的洋芋撿了進去,一面回答道:「我叫冷軍,原來是眉山中學的學生,畢業兩年了,當時滿以為中學畢業後可得到一份工作,巴望著學校或用人單位的通知,沒想到通知我的街道居委會,要我在三天內到居委會報到,接受到農村插隊落戶的安排,後來便把我們分到這裡來了。」

從他簡單的回答裡充滿了灰色,不同於這個時代無法無天的紅衛兵們。

在監獄裡,這些年來陸陸續續接觸到,打上「文革」烙印完全嶄新的一代,例如沈良玉、潘羽方、孟平等人,他們性格中的自以為是、渺視一切,與我們這些同樣在共產黨校園裡泡出來的淺見自私,膽小怕事,形成鮮明差異。

我曾用心思索過,形成我們之間代溝的原因:恐怕首先要歸功於兩種完全不同的社會地位,我們那個年代經歷了一個又一個的「革命」運動,學生被打上了資產階級烙印,一直處在被整的社會地位上;而現今的學生又是毛澤東調教的「奪權槍手」。

當然學生因成份不同烙著家庭的印記。黑五類的孩子,處於被歧視的位置上。紅五類的孩子,一旦奪權使命完成後,他們將落根於什麼樣的社會階層,是統治階級還是和我們一樣成為奴隸?恐怕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

不過這不會影響他們的性格在形成中,被各自特殊的遭遇和條件左右。

所以我決定抓住眼前這個年青人,聽聽他的自我介紹。便不顧天色已晚,索性放下籮筐坐在地邊。一邊看他撿洋芋,一面同他聊起天來。

「你住在那個生產隊?」我問道。

「梅雨三大隊」他回答道。

「是住在生產隊長家裡還是社員家裡,還是同其它一道分來的知青住在一個地方?」我繼續問道。

「剛來時分散在農家,後來生產隊長說你們還是自己住一處,自己管伙食,公社專門給我們分了一間房子,我們同時分來的人便集中到了一起,自己開伙。」

「你們的口糧是多少?有工資嗎?」我問,年輕人搖了搖頭,好像回答起來特別困難,我見他已將地上的洋芋撿完,裝了整整一撮箕。不過那裡面混著許多生了芽和爛掉一半的,便順手將不能吃的甩掉,隨口說道:「這些已經含有毒素不能吃了。」

他顯得很難為情的說道:「不怕你見笑,其實我們比你們還不如,你們一天還有三頓飯,我們全靠自己了,工分糧不夠吃啊。講老實話,我們一年之中就沒有吃過飽飯,到了這種青黃不接的時候,就只有靠在山坡上打游擊過日子了!」他苦笑了一下。

天色已黑下來,他撿起那甩在地頭的綠色尼采破棉衣,提著一撮箕洋芋向我點了點頭,便朝東北方向的土壠子沿著下坡大步走去。

第二天,他果然守約,準時把我借給他的撮箕送回到昨天相約的地點,與他同來的,還有三個比他年紀更小的孩子,看上去大約都不滿二十歲。(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