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篇小说

中篇小说:人非刍狗(1)

一、

余晖探亲回到家乡的头一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睡就是睡不着。说起来也是有点儿怪异,当他闭着眼睛,脑子甫一进入睡着的朦胧状态时,就突然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刺激所惊醒。这样的情况,竟然是接二连三地反复发生着。怪就怪在当他清醒过来时,却又记不起这是个什么内容的刺激,说不清,道不明。他自己也感到有点纳闷,是他的身体患病了吗?他细细地体验着自己的身体各处,并没有觉出有任何的异常。唯一感觉与往年不同的是,二妹余静所洗枕巾上残留的皂片香味,不像往年回乡那样给他一种恬然安逸的心境,而是鼓荡起他内中一种不可名状的躁乱,并莫名其妙地使他的身体浸出细细的毛汗。

躺在泻满斑驳月辉的床上,在村里时有时无的狗吠声和远山密林隐隐约约青狼斗月的嗥叫声中,他不时地通过翻身,试图赶走那些不意窜进脑中的年少时在村里称王称霸的片断记忆……

余晖的家乡是海南省海口市汶水县方家寨合谷村,村子座落在五指山的拇指和食指之间。顺着方家寨一条通向西北的起伏不平公路前行,翻过两道不算陡峭的山岭公路,眼前猛然就会豁然一亮:一块儿方圆几十里的地势一马平川。而之前扑面而来的似恶魇纠缠于梦中的层层叠叠浓绿山体,仿佛被一种神奇的力量驱赶,远远地躲开,站成环绕于周围的一圈淡蓝色虚影。从山岭望过去,空旷辽阔的蓝天白云下,一条路面已经有些坑坑洼洼破损的薄水泥公路,就像一条患了癞疮病的灰白色巨蟒爬卧于块状垄的稻田上,它的身子一直延伸进地势中央被茂密椰树掩映着的一个村落——那是这块地势上唯一的一个村落——这村落,就是余晖的家乡合谷村。据说,这块地方最早是由宋朝梁山好汉宋江的后人,为躲避当时的丞相高俅的赶尽杀绝,逃难到这里发现的。按照村中老一辈人的说法,村子里的人都是宋江及其家仆的后人。之所以村子里的人多是姓余,乃是当年为了防范高俅鹰犬的追踪,为自身安全考虑,才把宋姓改为余,隐含着劫后余生的意思。

……直到黎明前的最静谧一刻,余晖才觉着睡着了。但随即就被一阵喊父亲“余老蔫”的叫声惊觉。勉强睁开眼睛,天已大亮。他隔着窗櫺玻璃向外瞄了一眼,看见自家院中来了三个青壮年。迷迷糊糊的,他似乎听到他们说了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待他再次醒来,已是半晌午时分。洗漱之后,坐在院中的矮脚方桌边吃饭,他问坐在灶房门口纳着鞋底的母亲:

“一早来的那几个人是干什么的?找爹有事儿?”

“他们是村委会的人,说要收咱家的一块地咯。”

“哪块儿地?”

“说是你二妹的地,村里要收回咯。”

二妹余静的地,是当年土地重新划分时,按照人头分到她的名下的。

二妹余静今年19岁,去年高中毕业之后,虽然在学校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因为不忍心再给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生活增加上学费用的负担,所以就自愿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余晖当初知道此事后,曾主动说担负她的上大学费用。但二妹余静却说,要多在家些时候陪伴父母。余晖明白,这是二妹余静不愿让自己在妻子跟前作难,更是为了在家多替上了岁数的父母做一些农活家务的自我牺牲。

二妹余静是余晖在几个兄弟姊妹之间感情最好的。当年余晖被北方的体校招走时,家中只有二妹余静不舍得他走,一直追着他坐的汽车跑,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如今,二妹余静已经长大,天生一双长腿长成的高挑身材,配上鹅蛋型洁玉面孔上端庄漂亮的五官,给人一种视之如仙的美丽圣洁感。尤其二妹余静的皮肤,说起来也很奇怪,虽然生在农村,长在农村,除了上学,就是跟着父母在家务农,天天经受着海南亚热带湿热气候的风吹日晒雨淋水浸,可皮肤却依旧似满月的婴儿皮肤一般娇嫩细腻、吹弹欲破,光滑的看上去就像洁白的炼乳。看到她,总会使人不由自主想到蜀后主孟昶〈玉楼春〉词中的话:“冰肌玉骨清无汗。”二妹余静人不仅长得美丽出众,而且也很懂事,处处事事总是为别人考虑,既善解人意,又通情达理,从不与自己的爹娘和兄嫂姊妹有任何争吵,事事谦让着脾气有些刁钻的三妹。

二妹余静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很爱干净。眼前的这个农家小院,总是让她拾掇的干净利索;而家中每一间屋子里,更是让她收拾的一尘不染。有人说“美人有洁癖”,但余晖对这句话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全在于一个人的本性修为和心性涵养,是否达到了一个与环境融洽的境界。就他所认识的那几届人前看着光彩照人的“校花”,有的在收拾自己的环境和居室方面就并不上心,从来都是得过且过。余晖有时候就想,将来谁娶了二妹余静,那可真是三辈子修来的福啊!

“二妹不是还没有……二妹有婆家了?”

“前些日子媒婆倒是说了几个,你二妹不见咯。”

“没有出嫁就要收地?”

“说是年纪到了,嫁不嫁,都不能有地了。”

“村子里有过这样的先例?”

“没有听说。应该不会咯。”

“刚才来的那些人中有二癞头?”

“嗯。他现在是村主任咯。”

“呃!?”这倒是余晖没有想到。因为在余晖印象中,二癞头只是当年自己的小跟班,现在居然成了村主任。真是士别三日,更待刮目相看。“这小子也能成事。”余晖的口气不免揶揄。

“可不敢这样说咯。”母亲抬头制止他,说:“人家可是咱这一亩三分地的头儿。唉,作孽咯。”母亲叹息一声,站起身进了灶房。待母亲从灶房出来,又坐在那里继续纳鞋底子时,余晖觉得有点迷惑地问:

“怎么了,村主任不是大伙选举的吗?”

“那是个什么选举咯,村里人都说是逗你玩儿咯。选不选谁,是寨上说了算,大伙说了不算,而且还弄出个等额选举糊弄人,选他是他,不选他还是他。管他咯,村里人高兴选举。大伙都说,选举就是过年咯。被选举人一到选举前,就会请村中家里主事的人到饭店吃饭,你爹就去了好几次,不去不行咯。二癞头有人,不吃他的饭也不行,他会派人三五次来催;吃了他的饭,不投票选还是不行,他会派人监督咯。人家上下都有人,原来是村里集体财产的那个果品加工厂,他说弄到手就到手了。咱们庄户人家倒也不管谁当村长什么的,还不是地里刨食。可这地也不安生。唉!”母亲的叹息中透出一种无奈,随之又说:“他们让你二妹中午去办个手续。”

“二妹哪?”

“跟你爹下地去了。”

“娘,你和爹也不要着急。我吃完饭去村委会找他问问是怎么回事儿。”余晖这样开解母亲。

“人家现在是村主任,可不敢怠慢,见了人家要恭敬咯。你爹可是老实了一辈子,可不要生事儿。实在不行,他愿意收就收吧。”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计,眼神中透出几分忧虑。

“不会有事儿的,我有分寸。”余晖安慰母亲。但他的心里感觉着此事好像有点不简单,觉着这里边恐怕还会有别的什么说不清的事儿。

远处,青青蓝天上的白云罩在如虚影般的淡蓝色山峦之上。海南半晌午的阳光已是很亮丽。地面上蒸腾起的热气使得远处的空气颤颤微微。看上去仿佛在摇晃的淡蓝色山体,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支撑不住压在其顶上的白云,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轰然坍塌的惊天动地事件。余晖顺着村中那条多年前就有的泛着明晃晃光亮的黄土路,向村委会走去。接近村委会时,空气中隐隐约约飘着一股热糖和椰果的甜味,余晖知道那是村东头二癞头的果品加工厂竖着的高高烟囱飘出来的。

村委会建在村的南边,是个不大不小的院落。院中立了个高高的水泥杆,上边有四个大喇叭。水泥杆的一边,有个矮些的木头杆子,上面挂着个国旗。大概是挂上去之后就从来没有动过,经年累月已经显得有些脏污、褪色。没有什么风,国旗无精打彩地耷拉在那里。村委会办公的地方是个二层小楼。二楼阳台的通长走廊,被一米多高刷着白漆的铁栏护围着。

余晖看到挂着村主任牌子的屋子在二楼,便向有五个小伙子好像在把守着的楼房中间的楼梯口走去。这些人看见余晖过来,就像看门狗见了生人似的,齐刷刷用眼睛盯着他。经多识广的余晖并不在意,他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穿过,但却被靠近楼梯的一个人打横出来挡住了。

“哎,干什么的?怎么随便就敢上楼。不知道这是村委会吗?”那人用一副公鸭的嗓音向他吆喝着说。面对面站着,余晖看到此人的下巴颏有个小黑痣,觉著有些眼熟,但却想不起来此人的来历,只是隐隐约约觉着这个人当年是属于小字辈的。他觉著有点奇怪,也觉著有点好笑,找一下排不上官级的村主任二癞头,莫不是还要什么程式?还得经过批准不成?于是声带揶揄地说:“知道呀,找村主任。”

“你什么人呀就找村主任。村子里几千口人都要找村主任,主任忙得过来吗?”那人用一副教训人的口气说。余晖觉着又好气又好笑。没想到面前的人不但是个碎嘴子,而且还有一套荒谬混蛋的逻辑。我一个人找村主任,就是全村人都找村主任了。按照这样的逻辑,村中若有一个人骂村主任,那就是全村人都骂村主任了。这是什么话。余晖想斥他两句,但又觉着和面前的这个人说什么都是废话,于是就直截了当地问:“二癞头在不在?”

“啊!什…什…么?嗯!你什么人,敢叫我们老板的绰号,老板的绰号是你叫的吗?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人。你他妈的谁呀?”

出口不逊!余晖心中有点恼火,他压制着自己,皱眉道:“怎么说脏话?你们干什么的?”他面带不屑地扫视了一下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些人。

“管得着吗?你谁呀,敢这样叫我们老板。”此人不答反诘地高声挑衅道,并显摆似的看看他们那些看耍猴戏神情般的同伙。

“我是余晖!”

“余晖?”听闻余晖报出了名号,那家伙的口气立时变得小心试探般地问道:“上边来的?”

“什么上边?”

“不是!”他好像觉着被当众戏耍了似的,公鸭嗓音变得更加尖俏地叫嚷道:“你他妈的不是,不是就敢这样称我们老板,你他妈的蛋痒痒了。你他妈的……”这小子是仗着人多满口脏话,余晖火一下子就窜上了脑门,抬手就赏过去一个嘴巴,顺腿就是一脚,同时口中斥道:“混小子,嘴巴放干净点。”被击打的那家伙,像只虾米突然被扔进了热水中,一下子就弯腰驼背地退坐在楼梯台阶上,面带痛苦地一手捂脸一手捂肚子,惊悸地望着余晖,给打懵了。其余四个本来一副看热闹表情的人,被余晖这突然的袭击也给弄懵了,一时间都表现的不知所措。就这时,听到头顶上方有人喊了一嗓子:“操你妈的苍蝇,瞎吵吵什么?”

“老板,有个家伙叫你的绰号。”四人中离余晖最远的家伙,听闻楼上的声音,顺势就后退一步,向楼上讨好地回道。

“谁他妈敢叫老子的绰号,活腻歪了?”楼上的人和刚才挨打的小子说话一个德性。

余晖抬头,看见二楼走廊护栏内探出个梳背头而头发有些凌乱、敞着胸肌和白花花肚皮,正一边系着白色上衣第二个纽扣,一边向自己看来的人。正是早晨去他家的二癞头。“混小子,是我,我是余晖。”

“你谁呀?就敢……余……晖,余晖,哎呀妈,二哥。是二……哥,你……回来的,什么时候?操你妈的苍蝇,怎么不报给老子一声。二哥,等着,我接你下来。”

余晖觉得楼上的二癞头的话有些语无伦次,神色也有些慌张。这些话一说完,人就缩回去不见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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