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中已走向芝山岩深处,来到一片绿绿的树林下一块巨岩上坐下。山下的天母、石牌一带历历在目,几只白鹭鸶在天空自在的翱翔。望着眼前这幅景象,三人默不作声,静静感受那优美的天地山光。建南心中为了某种不可明言的事而抑郁起来,表情阴沉的。
复秋从山上往下面近处一看,突然看到那两排熟悉的营房,连穿着中山装的守卫都看得一清二楚,于是转头问徐雨:“刚才在路上遇到你老爸的座车,他还戴着一幅墨镜,官阶不小,是中校吧?下面那营房好像是他上班的地方呢?”
徐雨懒得瞧一眼的说:“好像是的,他从没有跟我们说是什么单位,看他也不穿军服,每天见那穿中山装的,看了就讨人嫌,老实说,那地方连我都觉得很诡异的,不知那些人每天在做些什么?”建南和复秋颇有同感。
“难道就是杂志上说的‘特务’?”建南未经思索,口中突然冒出敏感的两个字来。
“管他特务不特务,我就不喜欢看他每天穿中山装又戴墨镜的那副德性!”徐雨愤愤地说。
复秋本想问“特务”专门干些什么,但想到对方是徐雨的老爸,就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建南无聊地用眼睛巡逡着山下熟悉的街道,福林桥就在几百公尺之外横跨士林和天母两地,他突然想到母亲昨晚看报纸得知的事。
“你们知道吗?报纸上说,”建南指着山下说,“离桥不远处发现了一具女尸,听说是一群在芝山岩小溪边玩水的孩童在草丛里无意中发现的,尸体几乎全部腐烂了,报纸上说可能已被丢弃半年以上呢。警方相信是一件谋杀案,还在附近草丛中找寻证物,但未有所获。”
徐雨和复秋闻后略感惊讶,想不到就在他们常聚会的地方附近会发生这种事。
“如果是谋杀案,凶手一定对这一带很熟,说不定就是住在附近的人呢?”建南猜测说。
“未免太早下定论吧?”徐雨盯了他一眼。
建南和复秋还要在芝山岩内跑步,徐雨一向不喜欢激烈的运动,拖着背影略像女孩般的纤瘦身躯,走回寺庙边的凉亭等候。三人走回到家中已将近中午时分。
下午四时卅分许,复秋被姊姊的二个小毛头和王芷玲的八岁小弟弟缠住,嚷着要到桥下听那永远听不腻的西游记故事,于是带着三个小孩走到巷底,右转到桥边那排四层楼公寓,沿骑楼走到福林桥下。
这是一座复秋非常熟稔的水泥大桥,两片巨大的桥墩支撑着其上四线道公路,仰头可见狰狞的大片水泥板,距离地面有二十公尺高,上面行驶的汽车声隐约可闻。
桥下有一片绿色草地及一条小小的溪流,澄净的溪水由外双溪那边潺潺而下,一年到头这溪水都是浅浅的,目可见底。小溪对面及稍远的左右两侧都长满了高矮不一的芦苇和草丛,燕子和鸽子常飞来桥下休憩。溪边有五六个孩童在玩水。
一大片水泥斜坡上坐着两个人──李婉如和她的父亲,复秋在离父女俩不远处的斜坡上坐下,三个顽皮小男孩飞快冲到溪边玩耍,他的大眼注视父女俩纤弱的背影。婉如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复秋赶紧微笑挥手打招呼,看到她眉目之间露出愁怆,只要和她父亲在一起,这女孩就不自觉的露出这种神情,一种怜惜的感觉触动着复秋,老爸的话似乎在他心中无形地发酵。
最近以来,他都以特别的眼光凝视婉如的身影,只觉得这姑娘美得像一朵绽开的花,他心中从未对别的女孩有过这种感觉,而每次看到她父亲那种痴呆样又给他一种深深怜惜的印象。
突然耳中传来一首老鹰合唱团(Eagles)的“HotelCalifornia”的熟悉歌声,建南手提着收音机也出现在斜坡上。听着那抑郁沉重的旋律,复秋心头浮现一种莫名的愁怆。李婉如听到那响亮的乐声,再次回头瞟了一眼。建南轻轻地坐在复秋旁,悄声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两人很有默契的聆听那节奏轻快却又略带颓废的歌声,谁也不想出声打扰那动人心弦的旋律。
复秋望着桥下这个他们熟透的地方,心想这儿可是除了家里、芝山公园两地之外他们最常聚首之处,年轻生命中最珍贵的情思和遐想都在这里酝酿呢。他、徐雨和建南三人多少次在这里无拘无束的聊天、谈心事、看书、听音乐和唱歌。有时听到收音机传来一首熟悉的歌,水牛和他还用那发音不太准确的英语大声唱和着,徐雨则弹吉他的和弦伴奏着,碰到有些地方歌词意义不明白,徐雨总能清楚地说明它的涵义。打从高一那个暑假开始,才刚搬来巷内的徐雨和他俩混熟后,就在这里用他特具的音乐天分,引领大伙欣赏最美妙的摇滚歌曲。
在感人的旋律引动的心境下,复秋脑海中突然浮现“越战猎鹿人”那群参战前天真烂漫的年轻人,在撞球店中高歌合唱那首六十年代老歌“Goingoutofmyhead”的欢欣画面,还有那男主角突然在街头裸奔的动人一幕,那才是年轻的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刻啊!他叹息着。
此时耳中传来Eagles男主唱DonHenley抑郁地唱着:
Welcome to hotel California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ovely face
........
Mirror’s on the ceiling
The pink champagne on ice
And she said ‘we are all just prisoners here,
of our own device’
........
歌尾的长长吉他演奏声戛然而止,建南不禁叹着说:“好棒的歌!很难想像有人会创作出这样的美妙的歌来!”
复秋默默地点点头,注意到婉如侧着身躯,似乎也在窃听建南的话。
收音机又播出一首悦耳的歌曲,那是JohnLennon很罕见的老歌翻唱曲“Standbyme”,只听到蓝侬中气十足地唱着:
When the night has come
And the land is dark
And the moon is the only
Light we’ll see
No, I won’t be afraid
No, I won’t be afraid
Stand by me
Darling! Darling!Stand by me
. . . . . . . . . .
唱到最一节,歌声日趋高亢,在电吉他钢锯声般的伴和下,激起聆赏者心灵深深的颤动。
建南把音量转得更大声,对于他认为的好歌,他总是这样做的,似乎也希望别人来分享。
“周末我们一定要到浓Cafe捧徐雨的场!”建南提高嗓音好像故意要让婉如知道似的,同时小眼睛向复秋眨了眨。
“徐雨和李婉如的关系似乎发展得很快,联考前在天主堂的读书室外,他俩常常在树丛下的椅子愉快的聊天呢!这也不是新闻了。”建南压低嗓门的说。
语气中故作暧昧的调子让复秋听来心里酸酸的,但口中仍说:“水牛不要瞎说了,我相信徐雨的话,他俩关系可是正常的。”
溪边的三个小孩短裤湿了一大片地跑上来,围坐在复秋身边吵着要听西游记“续集”,复秋拗不过他们的吵闹,说起“孙悟空三借芭蕉扇,大败牛魔王”的故事。复秋说起自己从小就熟稔的故事,娓娓道来很能抓住故事中精彩处夸大描绘,说得小孩子们个个专注入迷。
建南听了一会儿,径自走到溪边,当他走过李婉如父女时还特意地打了招呼。
建南看了她的秀脸心疼不已,这个女孩无论如何也不会看上他这个鄙陋的小子,他早已放弃了希望,少年情思转向另一个不同典型的女孩王芷玲。
正说到牛魔王如何化身猪八戒,从孙悟空手中偷回芭蕉扇时,复秋突瞥见王芷玲婷婷玉立的身影,站在背后不知有多久了,立刻用手拍拍地上空位请她坐下来。芷玲声音清脆地向阿弟说:“你看,裤子都湿了,不怕妈骂你啊!”
那阿弟小脸儿双颊鼓鼓的,才不理姐姐的话,只见芷玲细腰儿一扭,黄色裙子摆动地走到婉如一旁坐下。
复秋望着小妮子的一举一动,只觉得她蛮可爱的。回头又要说故事,一时忘了说到何处,三孩童即时会意地点了出来,满脸儿露出焦急的期待。于是把那牛魔王如何现出原形──一条大白牛和孙猴子大战三百回合,最后哪吒太子领着天兵神将协助收服牛魔王,借用芭蕉扇扑灭火焰山的大火。
神怪的情节似乎是充满幻想的小心灵所最喜爱的,故事才说完,小娃儿们又缠着他继续说下去,复秋皱眉看看手表说:“今天到此,且听下回分解。”并向在溪边听音乐的建南喊道:“水牛,该走了!”
建南已看到王芷玲的芳踪,那还肯走,双眼偶而盯着两个姑娘看着。在他眼中,婉如长得鹅蛋般的秀脸,两只细长的眼睛,平时看来并不大,但是张开时则露出大而明亮的双眸,表情一向优雅端庄,唯一的缺陷就是上排牙齿明显地参差不齐。芷玲个性活泼,有一对溜转的黑眼珠,双颊像小馒头般鼓鼓的,小巧尖挺的鼻子,衬托出那可爱的小脸儿。
芷玲的阿弟跑到姊姊身边拉她回家,被她一拍的打在小手掌上,叫他跟复秋他们一起回去。说话间突见他左膝盖因跌倒磨破了皮,血水斑斑的,芷玲赶紧怜惜地抚摸伤处外围,又抹点唾液涂抹在伤口上,阿弟痛楚的哼出一声。小妮子要他赶快回家擦红药水,看到他走后,又继续和婉如说悄悄话。
“慢着,我可不算答应呢,有空我才会去的。”婉如突然脆娇声说。
原来芷玲硬是要婉如今晚抽空去看电影。在两个女孩谈话间,婉如父亲清瞿的瘦脸隐现出年轻时代的俊样,但他的双眼一直呆滞的望着远方,口中机械式的喃喃自语,对旁人是一组没有意义的声音,但对他可能存在着深深的意涵。
黄昏时分,婉如等三人拖着缓缓的步伐走回家去,溪边仍有几个小孩玩着溪水抓小鱼,建南在一旁做增强腿力的运动,眼见三人逐渐走远,他也一个快步从后跟上,收音机在播放ELO(电光乐团)一条活泼的热门歌曲“It’salivingthing”。相隔十步远的尾随三人,芷玲回头瞄了他一眼,不知和婉如说了什么,两人嗤嗤地笑了一阵,芷玲又扭着俏俊可爱的秀脸回头望了建南一眼,格格的笑声好像在嘲笑他!
建南顿感自卑感的冲击,心情颓丧起来。想到这两个姑娘长得俏美,自己似乎都配不上她们的。不久,三人身影右转入巷弄,再左转一下,走进复秋家的巷子。建南再走数步,也左转入他住的隔条巷弄中。
复秋坐在一个老爸常坐的桌子上,他正帮忙登记两个高中生要租的漫画书,姊姊怡红在倒一杯杨桃汁给一位计程车司机,老爸在楼上很快的吃了晚餐走下楼来,大腹便便地招呼儿子去吃饭。自从柯母病逝后,柯家一年到头来很少全家围坐吃个像样的午、晚餐,倒是复秋和怡芳兄妹俩最后常在一块吃晚餐。两人聊着晚上看电影的事,复秋很快就吃罢出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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