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散文:我的畏友弘一和尚

夏丏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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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和尚是我的畏友。他出家前和我相交近十年,他的一言一行,随在都给我以启诱。出家后对我督教期望尤殷,屡次来信都劝我勿自放逸,归心向善。

佛学于我向有兴味,可是信仰的根基,迄今还没有建筑成就。平日对于说理的经典,有时感到融会贯通之乐,至于实行修持,未能一一遵行。例如说,我也相信惟心净土,可是对于西方的种种客观的庄严,尚未能深信。我也相信因果报应是有的,但对于修道者所宣传的隔世的奇异的果报,还认为近于迷信。关于这事,在和尚初出家的时候,曾和他经过一番讨论。和尚说我执著于“理”,忽略了“事”的一方面,为我说过“事理不二”的法门。我依了他的谆嘱读了好几部经论,仍是格格难入。从此以后,和尚行脚无定,我不敢向他谈及我的心境。他也不来苦相追究,只在他给我的通信上时常见到“衰老寖至,宜及时努力珍重”等泛劝的话而已。

自从白马湖有了晚晴山房以后,和尚曾来小住过几次,多年来阔别的旧友复得聚晤的机会。和尚的心境,已达到了什么地步,我当然不知道,我的心境却仍是十年前的老样子,牢牢地在故步中封止着。和尚住在山房的时候,我虽曾虔诚地尽护法之劳,送素菜,送饭,对于佛法本身却从未说到。

有一次,和尚将离开山房到温州去了,记得是秋季,天气很好,我邀他乘小舟一览白马湖风景。在船中大家闲谈,话题忽然触到藕益大师。藕益名智旭,是和莲池、紫柏、憨山洞被称为明代四大师的。和尚于当代僧人则推崇印光,于前代则佩仰智旭,一时曾题其住室日“旭光室”。我对于藕益,也曾读过他不少的著作。据《灵峰宗论》上所附的传记,他二十岁以前原是一个竭力谤佛的儒者,后来发心重注《论语》,到《颜渊问仁》一章,不能下笔,于是就出家为僧了。在传下来的书目中,他做和尚以后曾有一部著作叫《四书藕益解》的,我搜求了多年,终于没有见到。这回和和尚谈来谈去,终于说到了这部书上面。

“《四书藕益解》前几个月已出版了。有人送我一部,我也曾快读过一次。”和尚说。

“藕益的出家,据说就为了注“四书”,他注到《颜渊问仁》一章据说不能下笔,这才出家的。《四书益解》里对《颜渊问仁》章不知注着什么话呢?倒要想看看。”我好奇地问。

“我曾翻过一翻,似乎还记得个大概。”

“大意怎样?”我急问。

“你近来怎样,还是‘惟心净土’吗?”和尚笑问。

“……”我不敢说什么,只是点头。

“《颜渊问仁》一章,可分两截看。孔子对于颜渊说:‘……克己复礼只要“克己复礼”本来具有的,不必外求为仁。’,这是说‘仁’就足够了,和你所见到的‘惟心净土’说一样。但是颜渊还要‘请问其目’,孔子告诉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是实行的项目。‘克己复礼’是理,‘非礼勿视’等等是事。所以颜回下面有‘请事斯语矣’的话。理是可以顿悟的,事非脚踏实地去做不行。理和事相应,才是真实工夫,事理本来是不二。──藕益注《颜渊问仁》章大概如此吧,我恍惚记得是如此。”和尚含笑滔滔地说。

“啊,原来如此。既然书已出版了,我想去买来看看。”

“不必,我此次到温州去,就把我那部寄给你吧。”

和尚离白马湖不到一星期,就把《四书藕益解》寄来了,书面上仍用端楷写着“寄赠丏尊居士”、“弘一”的款识。我急去翻《颜渊问仁》一章。不看犹可,看了不禁呀地自叫起来。

原来藕益在那章书里只在“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下面注着“僧再拜”三个字,其余只录白文,并没有说什么,出家前不能下笔的地方,出家后也似乎还是不能下笔。所谓“事理不二”等等的说法,全是和尚针对了我的病根临时为我编的讲义!

和尚对我的劝诱,在我是终身不忘的,尤其不能忘怀的是这一段故事。这事离现在已六七年了,至今还深深地记忆着,偶然念到,感着说不出的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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