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枣

张咏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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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二十多岁开始,沉迷于旅行的我,经常行走各地。新鲜的视觉感受与奇特的异国美食,让我的感官与知识得到无限满足。异地风俗见得愈多,愈是感觉到海岛澎湖,那百年传统所累积下的文化资产,是如此珍贵而无可取代。

一九九五年跟随外公到日本秋田县鹰巢町,在当地参访大太鼓博物馆时,看到了一幅当时号称是全世界最大的壁画,画里描绘秋田农家的四季生活。在秋日的那一幕,一群女人围坐在开敞的家屋里揉搓糯米丸子、烘烤年糕。那种群体互助、美食共享的恬逸生活景象,从此一直在我内心深处萦绕。

童年时期的澎湖,就如同画家所描绘的农家四季般,富足而美好;鱼群来的时候,大家一起下海牵网围捕;园里的土豆蕃薯熟成了,朋友族亲一起上山帮农;村里哪一户人家要盖房子,男男女女都来凑工,担沙填石,挑水揉土;迎娶媳妇时,亲族邻里举大槌、拿竹簳、搬石臼,一起帮忙舂米搓炸枣。旧时拢聚在山园门埕间的浓厚人情,点点滴滴令人难以忘怀。

圆圆的炸枣象征事情的圆满完成,因此在结婚或新居落成、新船下水时,亲族好友一起分享炸枣是流传已久的地方习俗。娶媳妇时一定得搓炸枣分送给亲族好友:新宅落成举行“合脊”仪式当天,主人家必须从屋顶抛掷炸枣,让邻里拾捡;新船落水时,船家也会准备几箱炸枣从船头抛下,让岸上的人抢食。男女老幼把新居、新船围得人气鼎旺,吉时一到,如雨而下的炸枣引来欢呼抢拾的笑闹声,仪式的气氛达到最高潮。

在澎湖传统婚俗中,男女双方按照“问亲”、“拿八字”、“捾订”、“看日”等仪式,确定婚期后,女方就要制作“糕仔桃”,男方要“搓炸枣”赠告亲友。“搓炸枣”在过去是一件大事,需要很多人手,婚礼举行前一、二十天内,男方要准备大量的糯米、土豆与砂糖,择吉日邀请邻里族亲来帮忙。

以前生活还过得去的家庭,门埕普遍都置放一组连槌的大石臼,用来舂杵芦黍米粮等谷物。哪一家要娶媳妇,左邻右舍多会搬石臼与大石槌来助赞喜事。那七尺木柄、十斤重的大石槌可不是人人都操得起的。举槌舂米的吃力工作,多由壮丁两两一组轮流上场,一上一下如应答般“相应捶”,将糯米舂碎成粉,过筛后再将剩余粗粒舂碎,一斗一斗逐至完成。

青壮年围聚门埕外吆喝鼓动着,舂米、筛粗粒、就着大竹簳揉练粉团。屋内的女人家也是几人一组,围在深井、亭下,用小石臼舂碎土豆熬煮糖膏做土豆馅。经由大家的努力与分工,米团与土豆甜馅逐一准备完成。手巧的妇女围着竹赣,将揉练好的粉团一一过秤,分成均重的小粉团,再开口包入土豆馅,搓成一簳簳圆滚滚的炸枣。村内有经验的长者,当日多被邀请帮忙掌控流程,做多少炸枣需要搭配多少斗米,多少斤土豆与糖,在长着丰富的经验下,馅、皮等物料都控制得恰到好。

炸枣搓好后,油锅火候的掌控更是重要;油太热,外焦内生,容易爆馅;油温太低,则不成炸枣。经验累累的长者看着滚油冒泡的程度,指挥下锅。一簳数十粒的米白色炸枣在沸油中滚荡着,慢慢变成赤褐色;将熟时,一个个浮出油面,随即捞到地上的麻布袋吸油。

刚起锅的炸枣米香四溢,软中带Q,极诱人胃口。一起锅,家中主事者即刻差遣年轻人,按预先拟好的名单四处分送亲友。

按传统礼俗,送炸枣给亲友预告婚事,俗称“贺头枣”。“贺头枣”大小有别,十二两重的大炸枣又称“舅仔枣”,是送给姑姨舅妗、叔伯姊妹族亲与挚友。而四两重的小炸枣,是送给远亲与一般朋友。

在爸爸的那个时代,结婚时按地方古礼,族亲以八粒“舅仔枣”相赠,挚友送四粒,收下“贺头枣”,就要准备包红包了。

“贺头枣”其实只是迎亲前的序曲,以前的生活讲究礼尚往来,婚礼的当天,来吃喜酒的亲友都会用手巾稼篮,带米粉或凤梨罐头作贺礼,主人家得预先炸好数百粒小枣作为“压篮”礼回赠。而婚宴的第一道菜,就是一盘热腾腾,堆叠如小山的炸枣以享宾客,有“食圆圆人团圆”的意味。

过去只要村里有喜事,大家就乐得有炸枣可吃。但吃了人家的炸枣,轮到自家婚事,也不能违礼,所以,吃炸枣的风俗便代代流传下来。近年来,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人们渐渐不耐于繁琐的搓炸枣习俗,已改请糕饼店代制。

礼俗用的“贺头枣”数量也愈来愈少,送给族亲的简化成六粒一盒装的大枣,给朋友则改为十粒一盒装的小枣,喜宴上已不见炸枣踪影。在传统礼俗愈来愈式微的今天,一年能收到的炸枣盒,也屈指可数了,那土豆糖馅的炸枣滋味和旧时温情,真是教人怀念。

按老人家口述的传统炸枣比例,一斗米十台斤,糯米与蓬莱米约二份对一份,配上做馅料用的土豆约五台斤,糖五台斤,可炸四两重的炸枣约三百粒。

去壳土豆炒熟后,用手搓去土豆膜再舂呈碎豆角,糖下锅,加上等量的水煮成糖糕,再将土豆角下锅拌成馅料,冷却后搓成二两重的土豆馅丸子。

生米泡水涨发后用水磨磨成浆,米浆装入棉布袋,上压重物以去除水分,大约需半天的时间,此时应避开阳光以免米浆酸败。

脱水完成后,将水粉块剥碎,倒入鼎内用慢火炒熟,随后倒在簳上趁热搓揉成面团,若太干可洒些滚水揉合。

生面结团后,按重量分成二两面团,每个面团开口包入土豆馅丸,再合口搓圆,完成后热油锅,待油滚,轻轻放入炸枣,炸枣入锅即沉入鼎底,用长筷轻轻翻动,熟透时一粒粒浮起,成焦褐色时用大杓子捞出沥干,趁热吃,软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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