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归来
我终于熬过漫漫旅途，从冰天雪地的北方平原回到这座阴冷的南方省城，虽身心两疲，却又心潮起伏。
当我怀着激动的心情走到家门口，敲门，一点反应都没有。刹时我的心冷了半截。我知道小黄说肯定去他妈那里了，黄杰呢?我拜托他给我看家怎么也不在?是不是要晚点才过来?钥匙全给他了，我怎么进门呢?他家这么远，要不来怎么办啊?我不敢在门前久等，巷子里行人很少，万一遇到流氓阿飞怎么办?以前晚上我进不了家，在门口等总要惹麻烦，有一次翔差点和人打起来，再说我想休息呀，我决定去那位亲戚家休息一会儿再回来看看。我提着行李，拖着疲倦的两腿，走过一条长长的大街，爬完五层楼，来到那位亲戚家，走进温暖的房间，我刚说从北京回来，现在进不了家，话才讲了一半，还没说我只是来休息一会儿，女主人马上就惊慌地说他们是决不能留我住的，即使要住都只好在外面给我找住处，还说前回我深夜来他们家，就有人跟过来调查他们(她指的是我被敲门恐吓那一回)。男主人一边以家长的口气教训我一边诉苦，怕我们的问题影响他们。我的心真是寒冷透了。我告诉他们，我只是来休息一会儿。男主人一再要我谅解他，我说请他放心，我不会对他们有意见的，我能够理解和体谅别人。我感觉连坐一会儿两个老人都害怕我坐久了，于是马上告辞出来。我怀着凄凉的心情在寒夜里走着，走着。唉，人情，真比寒风还要冷啊。如果打不开家门，我就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了，在这茫茫寒夜里，我投宿无门，没有亲人，真诚可靠的朋友又各自东西，不知在何处，突然间，我憎恨起这座城市，连同这城市里所有的人。
走在路上，累极了，也渴极了。马路边昏黄的灯光下摆着一长溜水果摊，黄艳艳的桔子和黄果刺激起我的食欲，然而我还是克制住了，毕竟囊中羞涩，即使有点钱，也还要应付许多开支。我慢慢走了过去。不知怎么，这路边零乱的水果摊，黄灿灿的水果，昏黄的灯光和暖洋洋的气氛，给了我一种美好的感觉，在这冷漠的寒夜里，扫除了一些我内心的冷愁。我的心情又渐渐好了起来。
走到家门口，仍然没有灯光。我不停地敲门，希望有人，结果还是没有。我真对黄杰火冒三丈起来。我望着围墙，决定翻墙进去。我早该想到这样做的，也免得去受那份窝囊气。我把行李放在门口，把大衣脱下来放在上面，沿着旁边的电线杆爬上了墙(我这人就干不来这种事，以前翻过一次墙，摔得半死)。我在墙上一边走一边看着门边的行李和衣服。路上，几个穿大衣的男人走过去忽然又停了下来，看着我，嘀咕着什么。我以为他们是派出所的，也许把我当成小偷了吧，管他的，反正我翻自家的墙，关别人什么事?我自顾自从墙上好不容易跳进院里，马上打开门去提行李。站在路上的那几个男人朝我走了过来，到了门边，其中一人看清楚我后楞了一下说：“是你?”我抬头仔细一看，原来是何蛟和孙国辉他们。虚惊一场。他们说看见有人翻我家的墙，警觉地过来想看个究竟，怕有人趁人之危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没想到是我。他们放心了，不等我道谢，又接着赶路了。
我担心那扇防得了君子防不住小人的正房门被黄杰修好了打不开，试着用脚一踢门就开了，看来他根本没帮我修。
我迅速拉亮电灯，刹时，四壁空空的房间昏黄的灯光中出现在我的眼前。啊家，我的家，尽管你冷清得怕人，然而我又回来了，你的主人又回来了。
突然，我的心涌起一股欣喜之情，我看见我的水仙花的叶子长高了许多，绿油油的，我走过去用手抚摸着它那柔软的叶片，轻轻地自言自语道：“我可爱的水仙花，我又回来了。”此刻，在这冰冷的房间中，这是我全部的希望和安慰呀，仅仅因为，那上面寄予了我对身陷囹圄的诗人的无限深情。这可爱的嫩绿色，在我眼中，是命运的预兆呀。呵花，我的水仙花，希望的花。看见你，犹如看见我心爱的人一样令我欣喜，令我充满苦涩的幸福感。
没有钥匙，我进不了书房。看来只好在黄说的小房间过夜了。我把东西扔在竹沙发上，开始扫视房间，希望发现一点暗示，使我能知道我走后家里发生了些什么，狱中的丈夫有什么新消息。什么也没有，失望极了。然而，小黄说扔在院中小凳上的像棋，他胡乱贴墙壁上的他写的毛笔字，以及零乱的房间，锅里的剩饭，厨房里的冷炉子，这一切，都唤起我对这清贫之家的一种异常亲切的感情，我从这些迹像上寻觅我走后黄说和他叔叔生活的痕迹。
对于一个疲倦的游子来说，家，多让人感到亲切啊!在这寒夜里，在这孤寂中，在这厄运时，在这冷酷的人世间……
我察看从郑州带回来的两只花瓶，居然完好无损。这两只不被母亲喜欢的花瓶，竟然和我一道经历万水千山，来到我这冷清的家，属于我这清贫的人。唉，就当你们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唯一嫁妆吧。
这夜，我用桌子、椅子把门抵住，在小黄说弄得乱七八糟的房间里，冷冷清清、安安稳稳地和衣睡了一觉。
枕头下，我仍然放了一把用来自卫的小刀。
第二天一早，听见黄说敲门，我冷嗖嗖地爬起来为他开门，他阴沉着脸，从我的手中接过早点钱，在房间里打一趟就去上学了。
唉，现实是多么令人伤心。没有见到孩子时，你对他充满怜悯之心和想念之情，以往他带给你的伤感全都灰飞烟灭。你希望一个家庭没有隔阂，只有友爱，只有欢乐，人们相依为命，面对残酷的人生，你的心才会踏实。而现实呢?当你见到孩子阴郁的脸，漠不关心的神态，隔隔不入的情感，你会怎么想呢?一切美好的感觉会被破坏，你本来就流血的心，又要流泪，而这充满咬人盐分的泪水，它浸透所有的伤口，刺痛你整个的心灵。而你必须忍受，用有涵养的微笑淹没心灵的血泪，如此小心翼翼，究竟是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只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只为了不愿让他的孩子感觉受委屈。
在这个世界上，最不好处的是人，即使是一个小小的人。
家里太冷了，没有食物，没有火，真让人感觉饥寒交迫。
我不想等黄杰来帮忙，一个人把厨房里那只旧铁炉清扫干净，费了好大劲抬到客厅。谁知烟管少了安不成。我出去买了一节烟管和一盒天蓝色的油漆，回来时又翻墙进家。我顾不得吃东西，把铁炉子安装好就开始油漆。我正在干活，黄杰来了。我边漆炉子边告诉他我去北京的情况，告诉他我很失望。我说，要拯救黄翔看来只有靠他的强有力的辩护了。黄杰说，只要我平安回来就是万幸，他和朋友们一直担忧我在北京出事，看见我平安归来就放心了，管他北行成不成功。他说，我走后他在研读案情材料时愈加相信这一点，钻研这么久的法律，从本质上就是为了打这一场官司，以后走这条路行不通，就找另外的途径谋生，他的决心越来越坚定。谈着谈着，王强来了，拿来一封电报，是水城的朋友发来的，说“电话已打通”。这个消息令我们非常高兴。这是我交给他们的任务，这件事办成功了。现在，黄翔被捕的消息海外已经知道，他们再也封锁不住。他们走时，我的炉子也漆好了，现在才觉得饿极了，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我只好到附近街上吃了一碗米粉。回来，我觉得还有劲，异想天开，用剩余的油漆信手在几扇门上画了些图案。圆形像征太阳和月亮，三角形像征高耸的群山，波浪形像征起伏的海洋和河流……房间里有了色彩，冷清气氛就少多了。我心里高兴起来。现在，什么事都干完了，我才掏出钥匙去开书房门。白天黄杰把钥匙还给我以来，我一直没去开这扇门，我要把于我最珍贵的一种享受集中留在这一孤寂而又清静的时刻。
书房门打开了。日光灯亮了。我又见到了我所熟悉的一切。多么亲切!多么让人动心!由于我寄托了思念之情，似乎每样东西都充满了灵性，都散发着一种特殊而又迷人的光辉。我在为狱中的丈夫制作的礼物前凝视片刻，用手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接着我又走到书柜前，凝视我放在里面的像片，翔的肖像和我们的合影，呆立片刻，我的目光移下来，落在画中“变为泉水的比普利丝”的背影上。翔曾说过，这幅油画上比普丽丝的体型和背影都像我，他很喜欢，所以，我把画册翻开，把这幅画立在书柜中。丈夫，亲爱的丈夫，在这茫茫的寒夜里，你知道你的爱妻在凝视着你，在思念着你吗?你在做什么呢，亲爱的人?你受苦了!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团聚呢?画中的比普丽丝因为爱的悲伤而嘤嘤哭泣，最后化为圣洁的泉水，那是多么美丽和忧伤的故事呀。可是，我亲爱的，你心爱的女人因为苦苦地思念你，从心灵深处又为你涌出多少爱情的圣洁之泉呵，那奔涌不息的溪流，每时每刻都沿着无形的时间渠道向你流去，哦——亲爱的人，你的心听到切切呼唤你的淙淙水声了吗?
睡前，我把影集放在枕边翻看，影集中的你，伴我进入了孤单的梦境，暂时忘掉尘世的忧虑。半夜，我被冷醒，咳得十分厉害，我感觉自己要病倒了。
— 待续
Cozy House Publisher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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