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再复:中国究竟有没有大师

刘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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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7月8日讯】诺贝尔奖的第一个世纪,中国作家完全缺席。亚洲国家获奖者虽然少,但印度毕竟有一个席位(泰戈尔);日本毕竟有两个席位(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而中国却一席也没有。一百年来,特别是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的新文学运动一浪接一浪,文学改良,文学革命,文学走向世界,热情很高,到了世纪末,回顾过去,却觉得自己被某些眼光包括被诺贝尔文学奖所冷淡,于是,心理难免不平衡。

伟大的作家自然不在乎身外之物,不在乎他人包括诺贝尔文学奖的肯定与评语,但是,作为一种现象,即中国的作家作品为什么不能在更广阔的国际文学批评范畴内得到肯定,却是文学研究者应当想想的,自然也是关心中国文学的人不免要问问为什么的。

中国人向来自我感觉很好,作家自以为是的也居多。具有自大心理的人甚至传出谣言,说瑞典文学院就问过鲁迅愿意不愿意接受诺贝尔奖,而鲁迅不愿意接受。事实上,作为中国现代文学最卓越的伟大作家鲁迅,尽管他有足够的文学成就与许多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媲美,但他却自己认为“不配”,对本世纪中国现代文学的最初二三十年,他有一个非常清醒的认识。这一认识在他给台静农先生的一封信中表现得格外清楚。1927年,瑞典考古探险家到中国考察研究时,曾与刘半农商量,拟提名鲁迅为诺贝尔奖候选人,由刘半农托台静农写信探询鲁迅意见。这年9月25日,鲁迅便郑重地给台静农回了一封信。这封信涉及到诺贝尔文学奖的文字如下:

静农兄:

九月十七日来信收到了。请你转致半农先生,我感谢他的好意,为我,为中国。但我很抱歉,我不愿意如此。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们得不到。你看我译的那本《小约翰》,我哪里做得出来,然而这作者就没有得到。或者我所便宜的,是我是中国人,靠着这“中国”两个字罢,那麽,与陈焕章在美国做《孔门理财学》而得博士无异了,自己也觉得好笑。 我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奖赏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为黄色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结果将很坏。我眼前所见的依然黑暗,有些疲倦,有些颓唐,此后能否创作,尚在不可知之数。倘这 事成功而从此不再动笔,对不起人;倘再写,也许变了翰林文学,一无可观了。还是照旧的没有名誉而穷之为好罢。

鲁迅这封信,写得极好。他是中国作家对待诺贝尔奖的一种最理性、最正确的态度。他既没有着意轻蔑诺贝尔奖的矫情,也没有刻意擡高诺贝尔奖的心思。当时他已完成了里程碑式的《呐喊》、《彷徨》、《野草》等作品,但他却清醒地觉得自己还“不配”、“还欠努力”。此信写于五四运动后十年,中国文坛上已出现了郭沫若、郁达夫、周作人、叶圣陶、冰心、茅盾等,但他觉得一个也不配,希望瑞典最好是不理我们。这封信之后的20年,又出现了三四十年代一群作家:茅盾、巴金、老舍、曹禺、沈从文、李劼人、张恨水、丁玲、张爱玲、路翎等,这群作家写作相当努力,正是继鲁迅之后而代表中国新文学的希望,但是,其中一部分作家受时代政治风气的影响太深,使自己的作品过于意识形态化从而削弱了文学价值,如茅盾,当然无法进入诺贝尔文学奖的视野。而巴金、老舍、曹禺等,则在创作生命最成熟的年月,进入了本世纪的下半叶,结果他们整整三十年把才华浪费在一些无价值的写作上,有的甚至用阶级斗争的简陋观念修改和践踏自己的作品(例如曹禺),令人惊心动魄。待到八十年代,巴金二度进入真正的写作状态,已是八十高龄了,尽管《真话集》朴实动人,让人感到宝刀不老,但在日新月异的国际文坛上,毕竟难以使批评家们读后衷心激赏了。

在三四十年代有三位十分努力而且政治色彩较淡的作家——李劼人、沈从文、张爱玲,本来应是进入诺贝尔文学家族最合适的人选,可惜因为阴错阴差,也未能顺应人愿。

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如果说《阿Q正传》、《边城》、《金锁记》、《生死场》是最精彩的中篇的话,那麽,李劼人的《死水微澜》应当是最精致、最完美的长篇了。也许以后的时间会证明,《死水微澜》的文学总价值完全超过《子夜》、《骆驼祥子》、《家》等。这部小说的女主人公邓么姑就是中国包法利夫人,她的性格蕴含着中国新旧时代变迁过程中的全部生动内涵。其语言的精致、成熟和非欧化倾向也是个奇观。1988年,在国内“重写文学史”的议论中,我曾说过,倘若让我设计中国现代小说史的框架,那麽,我将把李劼人的《死水微澜》和《大波》作为最重要的一章。很奇怪,李劼人的成就一直未能得到充分的评价,国内的小说史教科书相互因袭,复制性很强,思维点老停留在一些“鲁郭茅、巴老曹”的名字之上,而对李劼人则轻描淡写,完全没有充分认识到他的价值。而更不幸的是李劼人在1949年之后也老是按照新的尺度来修改自己的作品以迎合“时代的需要”,因此,更没有人认真地推荐李劼人了。

沈从文是一个特例。他的特别有两个方面,一是在三四十年代作家们都热心于政治并使自己作品的意识形态色彩愈来愈浓的时候,他却逃避政治,逃避政权的干预,仰仗自然神灵的力量,专注于人性的研究与描写,正如朱光潜先生所说的,沈从文的文学庙堂里供奉的仅仅是人性,这种选择使他的作品显得冷静并具有永恒的价值,他的创作路向类似日本的川端康成;第二是1949年之后,当其他作家紧跟政治而创作讴歌文学时,他却严格地选择了”沉默”,而且一直沉默到死。也就是说,49年之前他献给世界的是文学的人性美,49年之后他献予的则是作家的沉默美。沉默,使他从未糟蹋过自己的良心和作品。直到八十年代,这位把自己深深埋在“中国古代服装史”的故垒之中的作家,才重新被人们所发现,而有心的马悦然教授也及时把他的小说集翻译成瑞典文。瑞典文学院的院士们也很快地把他放在自己的第一视野之内。到了1988年,他的条件已完全成熟,据说,瑞典文学院已初步决定把该年的文学奖授予他了。可惜,他却在这一年的5月10日去世。按照文学奖章程的规定,死者是不可以作为获奖者的。就这样,阴错阳差,中国失去了一个机会。听到沈从文去世的消息时,马悦然很着急,立即打电话去问中国驻瑞典的使馆,询问死讯是否真确,但使馆回答说:我们不认识沈从文这个人。对于使馆的这一回答,马悦然一直困惑不解,耿耿于怀,对我说了好多回。

下半叶国内产生一群新的作家,但由于文学生态环境不好,作家创作陷入“敌与我”、“好与坏”、“社会主义道路与资本主义道路”、“革命与反革命”、“先近与落后”等两极对立的统一模式中,因此在五六七十年代,虽然出现一些努力写作的作家,但其努力均成效不大。这群作家自然无法进入世界性的文学批评视野。直到八十年代,中国文学才出现新的生机,一群新起的作家,特别是中、青年作家,创作力非常旺盛,很快就显示出创作实绩,也很快地被国际文学批评的眼睛所注视,然而,他们创作的时间毕竟不长,成就毕竟有限。诺贝尔文学奖不管授予哪一个人,都有些勉强,都会使人想到是否“因为黄色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的问题。但是,我又觉得,这群作家的杰出者在十多年的奋发努力中,已走向世界文学的伫列,他们很有前途,21世纪是属于他们的。

──转自《新世纪》(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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