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留在星球上的札记(二)

1

一个两脚兽在浩瀚的星空下问：

“我是谁？”

2

我以外伸展的世界是什么？

生的我和死的我是什么？

——当我向自己要求回答时，

并不信任自己的脑髓、神经和眼网膜……

3

我终于找到了宇宙之门：

我摇动了一下——一颗流星陨落了，那是那门上脱落的星星的铜铆钉。我发觉我早在那

儿死了。

4

诗人向哲学家说：

你以为天空中大大小小的星球，是沿着你的哲学的轨道运行着吗？

5

我是形态的自然，又给大自然以形态。

6

从身外我看见自己心图的表象；

我展开内心图案于各种外部形体中。

7

大自然的美是我的感情的赠予。

8

“实践”是我于黑暗的摸索中与内心之光的偶合。

9

因为我的思想有了规律，

我以为发现了自然界的秩序。

10

那夜，世界回答我的惊疑的眼光说：

“我是你。”

11

我继续活着，

以思想驳倒肉体的躯壳。

12

信仰是人为的建筑物，时间久了，

这些观念的房子会倒塌的。

13

有什么可信赖的吗？

当我摆脱各种人为的观念的罗网时，一切哲学都被粉碎了。

14

发现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即使我从一条花纹匀称的蝮蛇身上发现了化学、生物学和生

理学上被我们称之为规律的东西。

15

从我的眼睛的包含里，百花获得了不同的形态和色彩，并且得到了名称的授予；

从我的耳朵的包含里，蜜蜂带走了营营的声音和这营营声区别于海涛声音的意义。

16

我从万物所获取的

不是空气、水、阳光的全部精义；

我的声音所包含的，

不是鸣虫、飞鸟、禽兽语言的全部混和。

17

青草里含着乳汁，

牛奶里含着灵智。

18

我的感官生感觉，后者惊奇前者的神奇。

19

由感觉而形成思想，而凝固于文字，明晰的观念出现了。

由感觉超感觉，引起存在感觉自身的怀疑。

20

当我的意识变成死的文字时，我便不再认识它了。

21

自由的开拓从探索心灵的空间开始。

22

我以为那认识了的，是因为我依附于信赖那认识；是因为那认识适从了我自身的需求。

23

我把图象给了外界，我是贮藏无数图象的收藏家和展览家；

我是产生千万图象艺术的一个奇迹。

24

唯物主义确认存在的实体，

唯心主义惊奇天赋的性灵。

25

唯物主义同唯心主义由争夺而平分了智能的财产，多元论者试图全部占有它。

26

哲学用理性解剖世界

诗学用情感解释世界。

27

理性是各种教条、理论、思想体系的成衣匠，剪裁永远固定不变的样式。

28

理性以为自己绝对完善了，于是剪掉了生气勃勃的假设的羽翼，安静地栖息于真理之巢中。

29

理性张开它的蛛网企图网罗世界时，结果只捕捉到了一片叶子、一只苍蝇、一颗露水。

30

车轮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为什么转动。

31

积雪的山峰默不做声，是因为听厌了脚下草原的高声喧嚷。

32

星星倾听世代人类思想的争辩，

诙谐地眨着眼睛。

33

大宇宙是本无字天书，卷帙浩瀚，几千年来人只猜测出三两个字。

34

“生命呀，你回来吧！”——有一夜我在梦里惊恐于自己的呼唤，醒来时跌入黑暗之渊

中。

35

瞎子的眼睛看不见了，以为耗尽了太阳的光明。

36

死了的没有辩出结果，活着的仍然辩论不休。

37

他们用刺刀辩论，以为语言比刀刃迟钝。

38

一天，从黑暗的深处传来一个声音：“你赶快走，后面的人来了。”

39

自由在人堆里被推来搡去，挤得喘不过气来；

它回到大自然中，又重新感到呼吸舒畅了。

40

当我从“人”的意义还原为一堆肉时，

我常惊异这肉的无穷时间的奇妙的延续和再生；

这肉的存在感觉和思维；这肉的在“死”之前曾在大地上移动。

于是，我发觉我是我的“谎”。

41

由于我的习惯我以为我明确了自己在做什么；如果我不信赖我的习惯时，我就会发现我所做

的是不自觉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为什么做。

42

在地面上留下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一切发生过的正是一切未发生的。

43

欲望把我绑缚在生的十字架上，

死走来松了绑。

44

生是死相，

死是生形。

45

我的生接着我的生，

我的死接着我的死。

46

我的生和死是同时开始的。

当我欲死的时候，我在那儿已经开始了生。

47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这是我的先人的伟大的想象。

我在他们粪土般的残骸中发掘出黄金般的智能！“极快展开在极慢之中。”

48

我在对我陌生的人群中感到孤独。我的肉体匍匐在“实有”上；我的心灵在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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