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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清明引(173) 东流水-逝水东流4

图为明 沈周 《落花诗意图》。(公有领域)

第十章 逝水东流(4)

王庭。

竹林小苑,皇甫独坐,自斟自酌:“孤是怎么了?明知是两人,即便容貌相似,绝非一人……孤,到底是怎么了?!”手持玉杯,走至宛月墓碑之前,洒酒于地,心中叹道:“为何?孤明明自觉得到一切,却又好像失去一切。”

身后落风,皇甫再斟一杯酒,眼神冷厉:“朱公公。”

“老臣在。”朱公公道。

皇甫递上酒杯,道:“孤,赐你御酒。”朱公公大惊,跪地叩首:“王上,当真折煞老臣也。”

“怎会折煞呢?你忠心耿耿,为孤做过许多事情。这一杯酒,孤敬你。”皇甫喝道。

朱公公抬首,接过玉樽,凝然望着,竟落下老泪——回忆历历在目,眼前之人,从襁褓之中,至江山一统,皆在自己眼中——朱公公双手颤抖,对着皇甫背影道:“王上,别再怕了——”

朱公公举杯饮尽,皇甫阖目垂泪。

曾几何时,失去赤子之心。曾几何时,失去心怀坦荡。曾几何时,失去信任别人的能力。曾几何时,失去面对错误的勇气。曾几何时,失去了真正的自己……孤家寡人,寡人孤家。昔日缘断,今朝只余,空碑冷墓,秋风萧瑟。

再闻落风,皇甫眼神坚决:“你……终于来了……”

“风轩逸,要为义军众人、为景阳先生,向尔索命!”风轩逸喝道,但见皇甫回身,却是一愣,竟未曾想到,是如纳兰一般年轻:“索命,还是送命,问过他们再说!”袍袖一挥,四队人马齐出,皆身穿铠甲,手执利刃,将玉竹苑团团围住。

“啊……是朱公公?!”统领温肖心下一惊。

皇甫眼神漠然:“朱公公被风轩逸所杀,你们还在等什么!”

风轩逸闻之惊异,隐隐怒色:“岂可张口胡言。”

“难不成是孤杀的么!”皇甫睥睨道,温肖立时低头,不敢迎其锐芒,抬眼之间,但向风轩逸杀去。钢刀虽强,怎敌寒铁重剑威能。“皇甫背信弃义,杀尽忠臣良将,尔等还信其人!”风轩逸喝道。

温肖喝道:“不信吾王,难道信尔等反贼!”

冷锋劈开,风轩逸嘲笑不止,却又心生恻隐,道:“尔等不见武平王之鉴乎?”

温肖道:“武平王便是曲正风,你之立场,当然为其说话。”

“跳出立场,事实总该言明!”风轩逸道。

皇甫斜睨一眼,道:“事实既是如此。纳兰庭芳难道不是曲正风么?!”

风轩逸冷笑一声,道:“事实未得全观,仍可作谎言。十年之前,萧企乱政之时,纳兰庭芳创立义军,便是为尔谋得王权!”

“哈……哈哈……”皇甫仰天长笑,凄然悲凉,低首目冷,喝道:“诛杀反贼,违令者斩!”

“是!”众兵但得王令,莫敢不从,蜂拥而上。风轩逸持剑应对,但见来人愈众,放出一柄响箭。

皇甫大赞,道:“今日,便将叛军,一网打尽!”说话之间,号令出袖,散于长空,宛如启明,城外十里可见。

哈尔奇令京城禁军,团团围住王城。

“大人,王上求援,进乎?”副将道。

哈尔奇勒马于前,道:“等齐王来也。”

“可是……”副将但要再言,却被一个冷眼震慑,哈尔奇啐了一口在地,无人敢动。

城外十里,伍镇聪大军早已离开,空空如也。

义军众人分散王庭各处,寻找皇甫身影,见风轩逸响箭,即刻聚集于前。双方交战,渐趋胶着。皇甫见势不妙,跃身离开。

走至廊下,但见屈晨铭在此,厉声道:“孤往西去也!”说罢,跃身朝东。义军众人追击,但见屈晨铭,揪住衣领:“逆君哪里逃?”屈晨铭拨开拳头,理正衣衫:“东边,摘星阁。”

“此人是官,定是胡说。”连云飞喝道,举刀要砍,却被风轩逸拦下:“我等要为民除害,敢问暴君何处去也。”

屈晨铭道:“东边,摘星阁。”

“走!”风轩逸勒令不得伤及无辜,但取皇甫性命。遂率众向东追击而去,到得中殿,但见一个朝军统领,率军拦路。双方但要拼杀,忽见统领提手示停,义军众人皆是一愣。岂料统领竟然跪地,众兵缴械,让出道路。

“大寨主,恐防有诈!”连云飞道。

“分头追!”风轩逸道,兵分两路。余下众人,随风轩逸穿过回廊,但欲加速飞步之际,忽听身后惨叫,回首视之,但见一众兵士,皆自尽而亡。风轩逸扼腕慨叹:“有臣如此,皇甫竟不能用之,可悲!”

“大寨主,快走吧。”齐清道。

众人追击皇甫而去。

皇甫提气,一路奔至摘星阁,瞭望城中,果然见到一路兵马,绝尘而来,心下大喜。凝视王城边上,集结数队人马,却不进宫,心生疑惑:“想来哈尔奇听吾号令,该当入城……缘何……”心思之间,惊出一身冷汗:“此人乃是纳兰部下,莫不是……啊……孤当真失策矣!”惊惧之际,只盼伍镇聪人马即刻进宫勤王!”

回身之际,叛军齐至。危楼之上,生路皆断。

风轩逸喝道:“皇甫亦节!尔罪大恶极,速速引颈就戮。”

王城之下,一人一马,急急奔来:“刑部急报,有人当众奏曲,速速报之王上!”哈尔奇令人拿下,其人不满道:“好个哈尔奇,可知王上逆鳞,耽误大事,脑袋不保。”哈尔奇冷笑一声,道:“既有孙大人,可保万无一失。”下颌微扬,令人带下,其人大骂不止。

哈尔奇也不看信,撕得粉碎,起手一扬,漫天白花。

“报……将军,王上与众大臣,被叛军围困摘星阁,请大人速速救援。”一个内监来报。

“知道了。”哈尔奇不耐道,忽地灵机一动,命人拿来纸笔,又写了一封信,交予内监送入。

摘星阁上,双方僵持片刻。

风轩逸不再客气,举刀而上。皇甫大惊,跃至众人身后,喝道:“兵部侍郎纪甫盛,护驾!”纪甫盛立然站起,向着风轩逸走去,忽地拱手跪地,道:“臣不能弑君,但请为武平王报仇!”

皇甫大骇,喝道:“纪甫盛,造反乎?”纪甫盛起身,对着皇甫行叩拜大礼,起身道:“臣不能护君,一死谢罪!”话音甫落,长剑自刎,自摘星阁上坠下,惊散阁下一众待命兵士。

皇甫面色通红,羞愤难当,揪住工部尚书锡立,但见其老眼昏花,银发苍苍,不得用也,丢至一旁。再见刑部侍郎沐贝,喝道:“沐贝,贼人弑君,尔等坐视,如死乎!”沐贝慢慢站起,向风轩逸拱手道:“禁曲一案,甚冤。小人履职刑部,殚精竭虑;朝中无人敢言,令景阳先生蒙冤。为臣者,本该死谏,某苟且偷生,全为周旋禁曲之人性命,天见谅乎!”说罢,长跪于地,静待裁决。

皇甫大怒,呼喝无用,转眼但见礼部侍郎富盛,喝道:“尔等忠君乎?”富盛起身拱手:“请王上下诏罪己,告罪于天。”

“安敢胡言!”皇甫大怒。

富盛一言不发,默默走近栏杆,翻身跳下,坠地而亡。

众人大惊,皇甫大怒:“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用也!”仰天长叹,阖目而悲。

突然,利箭落于阁上,插在柱上,入木三分。齐清摘下,风轩逸打将开来,登时大惊:“连云飞乃朝廷细作,请王上信之,可交命矣。”

便在此时,身后人群乱动,连云飞手提一人,掷于皇甫面前,正是王后揽月,久居冷宫,面色惨白,发丝散乱。

“便教尔等一同赴死,以谢天下!”连云飞大喝。

皇甫哈哈大笑:“其人死活,孤根本不在乎。”

连云飞一愣,刚要怒喝,只闻身后声音,冰冷失望:“二堂主,可曾与朝军暗通,陷我义军兄弟性命?”风轩逸语声入耳,连云飞大惊,转身摇手:“大寨主,你说什么?”

“我问,你是否于祁连三峰对战之时,勾结朝军,陷害义军众人性命!”风轩逸喝道。

连云飞额沁冷汗,灵机一动,喝道:“当此之时,朝军但要挑拨,令我等内乱,大寨主何不智也!”风轩逸心下一惊,信笺撕碎,剑指皇甫:“谁人敢取其首级!”

“我敢!”齐清提步上前。皇甫大怒,众臣大骇。

忽听摘星阁下,人呼喝,马嘶鸣,皇甫倾身一望,但见一队兵马入宫,为首一人,头戴白色钢盔,神采奕奕,正是慕容玉林。登时大喜,指着风轩逸,喝道:“叛军有来无回矣!”摘星阁下义军头领来报,风轩逸一惊。众人僵持之际,却见慕容玉林,于叛军刀林之间,急步走上阁来。

皇甫见之大喜,眼中含光,捉住玉林双臂:“尔来救驾,甚好、甚……”玉林眼神凛冽,撂开皇甫之手,径自站上高台,取出随身一封锦卷,当众宣读,皇甫暴君乱政,十宗罪恶:

“第一罪,重用佞臣,排斥忠良;第二罪,荒淫无度,欲壑难填;

第三罪,狂妄自大,诽天谤祖;第四罪,滥用酷刑,残民以逞;

第五罪,钳制思想,恶令禁言;第六罪,穷奢极欲,滥用民力;

第七罪,残害兄弟,杀戮功臣;第八罪,污蔑清乐,大谎弥天;

第九罪,杀戮史官,篡改历史;第十罪,杀人如麻,行同鬼兽。

十宗罪恶,斑斑在册,罄竹难书;现令尔退让王位,告罪于天,还政于民!”

皇甫大怒,心胆欲裂,双目喷火,袖剑亮出,直取之人,非是叛军,却是玉林。行动之速,迅猛如风,利剑断肠,过处皆殇。玉林不可置信间,心神俱碎:“阿……阿姐……”岂料一旁揽月——最恨者,亦最知者——早料得其人如此,飞身挡与小弟身前。

皇甫一愣,未料揽月赴死,心中茫然:“不是一向追寻自由么?不是甘愿为此背叛其父么?为何,能可就此舍命……”

“姐……姐……”玉林眼泪如注,抱住揽月,哭嚎不已。

揽月身痛无解,双眉紧蹙,眼见小弟终于神识苏醒,心下掠过一丝安慰,勉力提手,抚着玉林脸颊,便似小时一般,眼中无限怜惜:“小弟,离开……离开王城,永、永远别再回来……”忽地双目凝神,望向无尽长空,一只苍鹰翱翔,盘旋不去,落于摘星阁上,揽月身边。

眼中泛血,滴滴如星,揽月泣不成声:“走啊……走啊……”掷出手中珠玉,砸在雏鹰身上,羽毛片落,声声哀鸣,一跃而起,盘桓不去。视线回之,落于玉林面上,却是白茫茫一片,登时心焦:“小弟……小弟……你离近些,为、为何我看不清楚……”

“姐……我在这,玉林在……”玉林捉住其手,放于脸颊:“姐……姐……”

揽月眼中空然,终于双手无力而落,双目凝光已散。“姐……”始料未及,亲人殒命,玉林哀嚎一声。众人但闻一声悲鸣,雏鹰自长空急落,猛力触柱,头骨粉碎,殉主而亡。

众人沉默,寂寂宫深,瑟瑟风凉,玉林心中惘然,抱起揽月尸身,一步一步,走下摘星阁。

“大寨主,速战速决。”连云飞道。

风轩逸回神之间,重剑上手,提步要取皇甫性命。

皇甫心神大乱,狂笑不止。摘星阁阴风阵阵,黑雾自皇甫周身而出,骇然森森,遮天蔽日。

“众人小心!”风轩逸眉心一皱。

话音未落,只见浓浓迷雾之中,一众大臣自地而起,目光呆滞,无有意识,宛如僵尸,张牙舞爪,向着义军众人而来。

“大寨主,现下怎办?”齐清皱眉急问。

风轩逸不愿伤及无辜,唯一沉吟,道:“封穴阻脉。”义军众人得令,分头行动。风轩逸运使内力,封住赵庭均周身大穴,其人一时受制,不得动弹。岂知转身之际,竟被赵庭均一掌击于背心,重力毒掌,竟教风轩逸连退数步,喷出一口黑血。

不及惊悸,连忙运功驱毒,黑血顺指流出。风轩逸甫睁眼,定睛一看,但见义军被失神朝臣冲散,溃不成军。朝臣心神受制,无有自主意识,但闻皇甫号令。再见皇甫,于阴风之中,连连大喝:“杀、杀!”

几个义军之人,猝不及防,被行尸捉住,扔至摘星阁下,坠楼惨死。

风轩逸见状,心焦不已:“难道……功亏一篑?”齐清喝道:“大寨主,其人无可自主,神识早为皇甫所杀,便是行尸,灭之何异?”眼见兄弟坠落惨死,风轩逸痛下决心:“灭之!”义军众人得令,遂运使兵器,横劈竖砍。

行尸无有意识,不知疼、不惧死,便如傀儡一般,为皇甫驱使。众人兵器齐发,转眼之间,朝臣倒落一地。风轩逸上前一步:“皇甫亦节,纳命来!”皇甫阴笑一声,毒雾再起,一众行尸黑血凝结,复又站起,攻向义军。

众人大骇。

“如此下去,叛军必灭矣!”连云飞大惊。

风轩逸眼神一凛,正不知所谓。忽闻琴声铮铮,如雷贯耳。沛然清音,宛若明光慈照,所到之处,毒雾尽散,灵台清明。

朝臣惊醒之时,自觉受伤不支,各自倒地。

抬首望之,只见摘星之顶,王城之巅,一人一琴,岿然而立。

皇甫不可置信,抬首喝道:“你……你……”

“景阳先生!”风轩逸喝道。景阳背负瑶琴,翩然而落,待众人看清之时,心下不知是惊是喜,脑中空空,心中茫然。

“回头是岸。”景阳道。

身前无兵,手中无剑,皇甫众叛亲离,孤绝之境,突然仰天长啸,低首汹涌,喷出一口黑血,手指景阳,眼神阴鸷:“你……你……”

景阳叹了口气,道:“回头是岸。”

“孤……无错矣,何以回头!”皇甫大喝一声:“景阳!景阳!何以坏吾大事!”夺过连云飞之剑,起手攻向景阳。景阳神色悲凉,阖目不动。青光剑锋未及,停于半空,功亏一篑,风轩逸手持重剑,立于景阳身前,迎皇甫盛怒之恨:“谢罪吧!”内力灌入剑身,皇甫被震落摘星阁下。

“追!”连云飞大喝一声,众义军追击而去。

风轩逸运使轻功,自危楼坠下,重剑了结之际,忽见一柄利剑,挑开夺命冷锋,黑衣人扶住皇甫之肩,跃达一丈,足尖轻点宫宇燕脊,消失不见。

众人皆惊,心神俱怒,宫门四方齐出,追击逃亡败君。

风轩逸忽地顿步,心思回转,奔至景阳面前,哽咽道:“先生……还活着。”景阳叹了口气,道:“大难不死,必有重责。”心思一转,道:“武平王已死,可知昭雪何在?”风轩逸心下一顿,道:“对不住……”

旁边内监早被压下,跪地求饶:“回、回禀大老爷,我知、我知,求大老爷饶命。”

齐清喝道:“我等不是皇甫,岂是嗜杀之人!快说!”

内监涕泪横流:“方、方才,刑部禀报,言有人当街弹奏禁曲……”

“啊——”景阳大惊,喝道:“昭雪此命休矣。”跃身不见,风轩逸、齐清跟随其后。

转眼便至庙会,入眼一片悲怆。火烟熏天,官兵尸身,横七竖八,血流满地,显然经历恶战。 “大寨主,那人还活着。”齐清惊呼。三人奔至其前,风轩逸惊呼一声:“莫少飞。”

“莫将军……”景阳伸手搭脉,内外皆受重创,悲叹一声,起手运使内力疗伤。莫少飞疼痛不已,晕死过去。

风轩逸回身之间,但见满目疮痍,昭雪踪迹无处可寻,扼腕长叹。

话说义军包围摘星阁之时,昭雪当街弹奏《满庭芳》,孙严芳落荒而逃,又引兵部人马前来镇压。莫少飞虽然悍勇无匹,怎敌千人军队。豁命死战,浴血无悔。

一为旧主之恩;一为苍生良知;一人一刀,一人一琴;刀不停,曲不歇。

昭雪心神哀极,十指滴血,抬眼婆娑,壮士血战于前,心愈勇,志愈坚。莫少飞拼尽最后一丝余力,誓死护卫,大义凛然,知死无惧。一众兵士为其气概所震慑,持刀愈颤,不敢上前。孙严芳大怒,令弓弩手,万箭连放。

飞箭如雨,一夫当关。

纵然精神九死不悔,肉身已至极限——天地皆染成血色,触目荒凉——莫少飞膝弯一颤,跪倒于地,弓矢过身,更无力挥刀,以身相护。漫天飞箭,充眼入身,昭雪肩头中箭,血染孝衣。眼神凄凉,迷迷濛蒙:“此刻,便是人世终尽了吧!此处,便是埋骨之地了吧!”赴死之刻,忽闻浩然琴音,震彻天地,面前黄沙急飞,人仰马翻,竟化出一片雷池,无人可越。

昭雪回首,但见落雁阁之上,坐着一位白衣,道骨仙风,十指拨弦,琴音化光,四地起尘。“悬命乎?救死乎?”昭雪失血已极,眼前瞬黑,生死不知。(本章完,全文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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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