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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清明引(172) 东流水-逝水东流3

图为明 沈周 《落花诗意图》。(公有领域)

第十章 逝水东流(3)

王庭。

重阳佳节,王庭设宴,席间清冷,百官莫敢言声,不知谁人下个就死。夜风入庭,人人噤若寒蝉,唯皇甫一人,言笑晏晏,举杯豪饮,胸怀畅然。

百岁老人上前恭祝:“王上万寿无疆,国祚永昌。王上万岁万万岁!”

“好!”皇甫赞道,令人重赏。

摘星台上,明月独挂,皎洁如玉,莹华四射,不现繁星。

皇甫举杯,百官同举,但念:“吾朝千秋万代,王上万岁万万岁!”四方号角齐鸣,雄壮威严,高台礼花齐放,夜幕之中,灿然耀目,缤纷绚烂,谁言不是盛世之象?皇甫意兴颇高,便拉着身边揽月,同饮一杯。

揽月抹干嘴角,道:“现下,大敌皆除,你之江山也坐稳了,该履行誓言,放我母子离开了吧?!”皇甫笑意盈盈,望着台下群臣,烟花之下,亦现闹热,拉住揽月之手,眼神睥睨,微微一笑,道:“孤坐拥万里江山,君王身侧,若无人相伴,岂不孤单?”

揽月一怔,凝望之间,滚落珠泪一滴。皇甫甩开揽月之手,再与朝臣共饮明月。

清泪不可抑制,簌簌而落,揽月望着眼前之人,竟不知何时变得如此陌生,如此教人看不清楚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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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散尽,人走茶凉,宫墙冰冷,依旧如常。

皇甫裹着披风,穿廊过桥,背影孑然,孤寂落寞。竹林若隐若现,冷碑寂寂无语。秋风寒瑟瑟,谁知故人心。

朱公公令人摆放香案茶果,退至远处,静候旨意。

睥睨之眼,环视眼前,五处墓碑:纳兰德容、郭络罗、铎克齐、纳兰庭芳、铎克齐宛月,无语垂泪,一位一位,上香三柱——忠臣良将、启蒙导师、兄弟爱人——全然离去,化作孤坟,冷然无语。

萧萧竹林,夜凉如水,寂寂秋意,可闻心声。皇甫立于纳兰碑前,执壶之手,颤抖不已,斟了一杯,洒于黄土:“你说,一步一步,比较容易接受,孤听入心。可知谁人派步沙尘,告知你爹亲死亡真相,是孤……谁人告知你玄蛊心毒真相,是孤……谁人交地图于永延,引你看清万人坑真相,还是……孤。但是,缘何你却还是没能接受,欺骗了孤……”独饮一杯,酒入心怀,苦涩难当;再斟一杯,敬洒于地。

“宛月担忧你之安危,扮作王后来见孤。”轻笑一声:“可知,即便面目神似,却仍旧判若两人,教孤一眼看穿。孤对她说,过了这一关,才算真忠臣。可是……为何,最后一关,纳兰你、没能遂孤心愿……”苦酒入喉,烈烈生痛,低低呜咽,面目染悲:“孤知道,你断不可能为一女子,轻身舍命。呵,纳兰,你是对孤失望了……”执壶倾倒,长丝落地,非是清酒,却是忧思,欲断难断,欲休又起。泪眼婆娑,殇情如旧:“究竟,是孤太不了解你,还是你太不了解孤……”酒柱终断,人世终尽——不得不承认,世间终究没有无尽永恒。

皇甫和衣离去,背影阑珊,形单影只,漠然吟道: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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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

昭雪倚靠床头,天色渐暗,凄凄暗夜,长泪难息。忽见芳华一瞬,夜空一片灿烂,转而成空,静夜愈发黯然。

点起小烛,望见桌上瑶琴旁边,长颈瓷瓶,插着数支茱萸,方知今日又重阳。

就琴而坐,愁倚秋霜,十指相抚,琴弦依旧,情思无处寄放:“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2]

十指拨弦,《满庭芳》再现。花开竟放,一室芬芳。昭雪眼神澄净,纤纤杨柳,君子如玉,忆复初见。

清曲逝夜,沉梦无魇。

清晨,朝阳初升,灿然耀目;街市苏醒,人群熙攘。

昭雪打开房门,抱琴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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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寝殿。

皇甫不请自入。揽月收紧臂弯,只怕王儿再被夺走。随行公公放下数个礼盒,阖门退出。

“这是……孤送给你的礼物……”皇甫道。

“什么?”揽月一惊,眼神戒备。

皇甫眼神如刃:“礼物,你不去看看么?”揽月莫敢不从,小心翼翼将王儿放入摇篮,走近礼盒,打将开来,见是一件衣服,地上跪着个人:“奴婢……奴婢侍候娘娘梳妆……”

“你是……”但见其人,揽月一顿。

“你不试试么?”皇甫冷道。

揽月退于帐后,丫鬟服饰,半盏茶的功夫,走将出来。皇甫抬眼一望,心下一怔。揽月眉心紧蹙,道:“你看清楚了罢,故人衣服,穿之不详,本宫要换下了。”便欲回转,却听皇甫喝道:“过来。”

揽月置若罔闻,皇甫又是一喝,蓝缨跪地求饶,抖如筛糠。

揽月心下恨着,走至皇甫身边。皇甫指着桌上一本诗册:“念。”

揽月拿起书册,翻将开来,两字映入眼帘,却是“宛月”,心下一惊,放下书册,道:“王上,这是要诛心么?”

皇甫忍下盛怒,吐出一字:“念!”

揽月怒然起身,诗册往地上一摔,喝道:“便是穿她的衣服,念她的诗册,揽月也不可能变作是她!”

皇甫独饮冷茶,眼神如刃:“你到底,念是不念!”

揽月双目含泪,手扶心口,泣道:“一个人,怎可能失去自己神识,变作另一人,岂非诛心哉?!

“孤已诛心天下,何妨你一人乎!”皇甫怒然起身,喝道。

揽月双手捂口,连连退步,惊恐之间,清泪难止,哭吼道:“武平王未遂你之意志,沦作恶魔,便杀其乎?!”

皇甫一怔,身形一晃,不敢迎其双眼,扼腕弱音:“孤……只是让你念……”

恐惧常伴身侧,形影不离,揽月早已逼近疯狂边缘,现下又着故人衣饰,被逼放弃自主意识,扮作他人,登时双手捉住发髻,喝道:“宛月死了!小月儿……死了!你为何不敢承认……为何……呃……”话音未落,喉咙被铁腕扼住,倒于桌上,眼神惊恐,双手乱抓,口中却是一丝呼救也说不出。

蓝缨大骇,晕死过去。

皇甫之手,愈收愈紧:“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说呀……”

揽月气息渐无,面现青色,将死之际,只闻一声婴啼,划破长空,击散恶意。皇甫神识复归,眼见手下之人,缘何与宛月神似?登时心中大骇,脱手跃后,倚靠廊柱方定。揽月咳嗽不止,自桌上滑下,重重喘息,但闻婴儿啼哭,勉力向着摇篮爬去,轻轻抱入怀中,眼中无限怜惜。回首之间,皇甫早已逃离得无影无踪。

“带走王儿,打入冷宫,永世不见!”一声冰冷,天伦破碎,朱公公进屋,夺走王子;揽月惊呼一声,倒地如死。

“公公,现下怎办?”一众太监、宫女皆傻眼。

朱公公叹息一声:“先行打入冷宫,再叫太医去看。”

“是。”众人离去。

朱公公抱着王子,追随皇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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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

玉林奉王令,令神机营骑兵围捕叛军。行了五里,但见西山晴雪湖,途径故地,神色哀伤,落下马来,走至湖畔。日光烁烁,心底冰寒。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3]

玉林抚着一块石碑,清泪默默,三世之情,岂可或忘。

是日,玉林奉王令围剿京郊叛军,哈尔奇得连云飞指引,长驱直入,神兵天降。叛军惊慌之际,四下逃窜,玉林率兵围追堵截,扫灭残众。

大胜之际,岂料林中一双冷眼,泪光闪闪,凝望自己。

“谁!”玉林大喝,柔石剑应声而出,其人双刀挡格——最忘不了,便是她之眼神,惊恐之中犹带一丝期盼——怎奈自己心神遭摄,竟连历劫生死之爱妻,也认不出来——长剑过身,不仅不退,反而迎其锋芒,双手持面,眼中晶莹:“玉林……你醒一醒,我是笑笑,你不认得我了么?”心思绝望之际,珠泪滚落,声声哀求,句句呼唤:“玉林,你醒一醒……好不好……求你、求你了……”

竟不知自己为何,虽不认得眼前人,心却痛如刀割。脑中慌乱,一时诛灭叛军,一时曾经情谊——眼见其无力支撑,眼中疑惑,心中遗憾,交织成诀别一语:“感君一回顾,思君朝与暮。[4]”凄然一别,憾恨无绝。

真情冲破之桎梏,玉林长啸一声,心毒终解。神识记忆回复脑海,但见眼前之人,正是结发爱妻,身躯渐趋冰冷,罪魁长剑竟握自己手中。登时心神狂乱,发足而奔,前不见郎中,后不见大夫,玉林痛悔至极,跪地长喝,秋雨阵阵,下了一日一夜,终于明白,生命已逝,再不可追回。

哀思复归,恼恨于己。玉林大喝一声,头盔砸在地上,凉风习习,吹散额头汗滴,渐自终醒,回身上马:“回城!”

“啊?”监军傻眼:“统领,咱们是要去剿灭叛军的呀!”

“你是哪里冒出来的,竟敢指挥我?”玉林持剑指问。

尚雍斜睨,道:“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然投靠了孙严芳。”

“啊?”监军大惊。

“那还留着干什么?!”玉林喝道。

“得令!”尚雍刀起,监军头落。

“回城!”玉林大喝一声,战马霍霍,回转京师。

重阳节,京中庙会,人头攒动。人群之中,但见一人,全身素衣,头戴白花,手抱瑶琴,默默走将前来,于一株柳树之下,坐于茶摊长凳,放琴桌上。神思恍惚,弹奏起来。老板见有人弹琴,多有客人来听,也不上前驱赶,便叫其弹着。

茶摊之中,琴音袅袅。忽地,几人落泪、几人惊惧,大都默默无闻,似从未听过,几个小儿围着,听得曲音入神。昭雪独自弹奏,仿若无人,自醉其间,眉宇凝然。

人群之中,红缨菜篮坠下,散落一地,不可置信之间,已然泪眼婆娑。回身发足便奔,至京城一处隐蔽宅院,敲门三下、两下、又三下。木门应声而开:“这么快便回来了?”瑾儿道。

“急事,跟莫大哥说话。”红缨奔至院内,莫少飞正在练功,但见其神色匆匆,皱眉道:“可是有了福晋下落?”

“嗯,找到了。”红缨一抹眼泪,道:“侧福晋现在庙会弹琴。”

“便是弹琴,有何紧张?”瑾儿皱眉不解。

红缨咽下眼泪,道:“侧福晋弹的是《满庭芳》。”

“啊!”二人皆惊。

莫少飞道:“我去救人!”起步欲行,却遭瑾儿拦路:“莫大哥,咱们好容易逃出虎口,有的片刻安宁日子,缘何再要管闲事?”

红缨怒道:“真个自私耶!侧福晋孤身一人,此时落难,岂能见死不救!”

莫少飞沉眉一思,道:“你二人也莫耽搁。原本打算寻得福晋与侧福晋之后,再行离京。现下看来,京城局势已是千钧一发。你俩收拾细软,即刻出京。到得承德,寻到一户姓陆的采茶商人,先行住下,我随后便与尔等会合。”发号施令完毕,莫少飞提刀便走,忽地想起什么,转身道:“严大人惨死,王爷尸骨未寒。你二人应相互照顾,莫再拌嘴!”说罢离开。

二人对视,皆是失主漂泊之人,抱头痛哭一阵,换作男装,先行出城。

莫少飞头戴斗笠,急步而行,到得庙会之处,见得柳树下、茶摊旁,果然有一女子,全身夫孝,当众奏曲,登时心下一恸:“岂料侧福晋是如此重情义之人,未回转哈尔奇府上,却在当街,为王爷带孝守灵。”但闻其人所弹,果然是《满庭芳》,心下又不解。方要提步上前,忽见一伙儿官兵来到,为首之人,正是孙严芳。其人已被提拔为刑部尚书,飞扬跋扈,招摇过市,听闻有人胆大包天,竟敢当街弹奏禁曲,遂亲自提马来看。

“这……不是鹤亭书院的漏网之鱼么?”孙严芳戏谑一声,道:“果然禁曲之人皆是弹奏得脑袋坏了,就怕本尚书找不到,自投罗网啊!哈哈!”大笑之际。昭雪已奏曲十余遍,百姓皆得耳闻,看着热闹。

昭雪歇了十指,琴声暂停。

孙严芳嘲笑道:“既是如此,那便走吧。”但有衙役上前,孙严芳皱眉晃晃马鞭,道:“退后、退后。人家是书斋小姐,咱们是朝廷之人,动起手来,有失斯文。待回了刑部,关起门再来好好收拾。昭小姐,哦不,该当是侧福晋,您老人家请吧。”说话间,狂笑不止。

昭雪眼神冷厉,生死早已看穿,置之度外,起身看向孙严芳:“我有话说。”

孙严芳嘲笑道:“本尚书大发慈悲,什么话说完快走!”

昭雪抱琴于前,睁着双眼,清泪簌簌,但向百姓道:“此曲便是《满庭芳》,众位乡亲听见,可觉是……”

“封口!”孙严芳大喝,想不到这小妮子胆大包天,正是个不要命的,自己险些大意,让其趁机蛊惑人心。众衙役一哄而上,伸手抓人,岂料剑气过处,数十只手,皆被划破,登时大骇。定睛一看,只见昭雪身前,立着一人,正是莫少飞。

孙严芳大怒:“私放人犯,莫少飞纳命来!”此话一出,众兵一哄而上,怎奈悍勇如莫少飞,正是无人可越雷池。

昭雪心思惘然,抱琴大喝:“众位乡亲既听,可如朝廷所言乎?!岂非清音雅乐乎!《满庭芳》无罪矣!朝廷诽谤清音,屠戮万人,实乃千古奇冤!实乃千古奇冤!”

孙严芳气急败坏,眉毛胡须皆得乍起:“闭嘴!闭嘴!”环顾四周,但见百姓皆怒目而视,身下之马畏缩不前,孙严芳心下一惊,想来当日刑部之前民变之事,登时大惊,丢下一众捕快,打马逃离。(待续)

[1] 语出:唐·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2] 语出:宋·李清照《醉花阴》

[3] 语出:唐·王维《山居秋瞑》

[4] 语出:乐府《古相思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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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