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流星现芒(2)
富察进门,随后几个小厮轮番入内,摆开一席豪宴。富察入座,频频为高云天斟酒夹菜。二人吃喝一阵,富察忽道:“不知侄儿可知,近日京中有何大事?”
高云天诺诺道:“小侄不知。”
富察叹了口气道:“近日来禁曲一案,闹得满城风雨,连吏部侍郎府上的千金也未能幸免。”金海听罢,忽地举杯之手一颤,险些掉落,尤在他已心境大转,狠下心肠,举杯饮尽。富察又道:“我方才点菜之时,看见赵子豫在此,身边还带着一个年轻人。你猜怎地,那少年人正是他的儿子,赵启。”
“噢?”金海放下酒杯,道:“听说他儿子早年出走,现下回来了?”
富察道:“你可知他儿子为何离家出走?”
“为何?”金海急促道。
富察见他上钩,点了点头,夹了一箸菜,道:“我也听说那赵启的生母,三年前因与禁曲瓜葛,险些连带赵子豫丢了官位。赵廷均一怒之下,竟逼着她服毒自尽,呵。我看那赵廷均不该是吏部侍郎,倒应该去刑部领职。”
金海蓦然道:“他果然是把官位看得比什么都重。”心中忽地好似明白,为何他那外公和舅舅狠心不救他娘亲了。
二人默默吃了一阵,富察调侃道:“你猜,那赵子豫的儿子,会也不会弹奏禁曲?”
“啊?”金海惊讶,他便是从未想过此事。富察玩笑道:“不如我们来打一个赌。”
“赌什么?”金海好奇道。
“就赌那赵启会否弹奏禁曲。”富察饶有深意地笑着,“金少爷你觉得呢?”
金海摇首道:“我觉得他不会。”
“好,那我就赌他会。”富察说罢,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又道:“但你我光赌不成,也得见个分晓,现下风声鹤唳,他若害怕装着不会,我就吃亏了。如此,还须想个办法。”忽地灵光一闪,道:“金少爷身边这个小丫头,我观之聪明伶俐,何不让她前去试探一番?”
小翠儿忙推脱道:“少爷,我才不去。”
金海想了一下,道:“不去就不去。麻烦富察大人再想个办法。”
富察又想了一下,便到门口叫了一个小厮,吩咐几句,回转向金海道:“都已安排停当,金少爷便等着看好戏吧。”
少时,领班伙计敲门进入,领着富察、金海二人至高阁处。金海俯身一观,果然看到赵氏父子二人正在用饭。忽地一人进门,交给赵子豫一封信,那赵子豫嘱咐赵启两句,便离开了。
少时一小厮进来上菜,道:“客官,您的菜齐了。”
“多谢。”赵启点头称谢,小厮退出房门。赵启独坐于此,眼前佳肴视之如无物,起身走至窗边,遥望远方,眉宇生忧:“师父让我探亲之后,速速归去,可现在爷爷病体未复,爹爹也恐不舍,我该如何是好?”陷入沉思之际,竟不知有人进门,直到那女子双手拨弦,起了半个音,方才回神,讶异道:“你何时进来的?”
那女子道:“公子恕罪,奴家是落雁阁艺女吴馨。方才有位官爷说公子一人在此独坐,无人解闷,是以让奴家弹琴助兴。”
赵启道:“不必了,姑娘你且出去吧。”
听闻此话,那女子忽地落泪,跪地哭诉:“公子开恩,鸨母甚是严厉,资费已收,若知我未曾弹奏,惹得客人上门退钱,吴馨恐小命不保。”
赵启想来此人或是爹爹所派,便道:“姑娘不必忧心,资费已付,再无讨要之理。你回去吧。”见那女子不信,想要给她些银两充做打发,无奈近年来少使钱财,现下身无分文,想要径自离去,又无钱付账,登时陷入两难。
那艺女吴馨见他不说话,嘤嘤哭泣不止。赵启心下不忍,只好道:“那你便弹奏一曲,即可回去。”
“是,是是。”吴馨听得指令,慌忙擦干眼泪,边弹边唱,声音哽咽,语声幽幽,令人听得心生恻隐。一曲已毕,琴弦全然是泪。
赵启叹道:“好一曲《思亲怨》,你也有亲人含恨而终么?”
吴馨道:“实不相瞒,馨儿的双亲,三年前因弹奏禁曲,被朝廷勒令处斩,馨儿被贬奴籍,年仅一十三岁。想来三年之间,受尽欺凌,每每想要了此残生,却又舍不下失散的小弟,只得忍辱偷生。”
“你之小弟有何特征?”赵启道。
吴馨道:“失散之时,小弟只有十岁,幸好他天资聪颖,已经学会《满庭芳》的下阙,爹爹又将上阙教与我。爹爹说,如若日后遇上只会弹奏下阙的人,就是我的小弟。”
“这……”赵启疑惑道:“未免概率太渺茫了吧。”
“是啊。当时我年幼无知,现下想来,可能这一辈子都无缘与小弟团聚了。可怜爹爹,被禁曲《满庭芳》蛊惑,身死他乡,还连累我们姐弟二人。”
赵启道:“你爹爹将此曲教与你二人,或许只为传承而已。再者,若《满庭芳》果真有蛊惑人心之效,你也恐怕支撑不到今日罢。”吴馨突然止了泪,道:“你说《满庭芳》是好的了?”赵启道:“既是事实,又岂能为谎言所动摇。”
吴馨抹干眼泪,道:“我原以为天下人都是只会睁眼说谎,却不知还有人敢说实话。公子在上,请受奴家一拜。”说罢,便是跪地叩首,惊得赵启起身,道:“姑娘这是为何?”吴馨道:“公子恕罪,奴家并无小弟,方才之话,也只是试探而已。”
“啊?”赵启惊讶。
吴馨续道:“父母含冤而逝,奴家沦落风尘,只期盼有朝一日,能可获救。但三年来,纵览千人,非富即贵,却无一人如公子一般,直言敢谏。奴家愿将终身托付,敢问公子意下。”
“啊。”赵启登时一愣,随即想到:这位姑娘也是为朝廷诛连之策所害,想要早日脱离苦海,便道:“我可以助你离开落雁阁,但终身之事,还请姑娘好自为之。”
吴馨一听,登时恍然,默默然道:“馨儿真是奢望了,原以为公子是志同道合之人,想要以终身托付。原来公子终究弃嫌,既然如此,奴家情愿困守落雁,孤独终老。”说罢,抱起瑶琴向门口走去。
赵启心内五味杂陈,忽然耳中传来一语:“方才奴家之试探,多是谎言,但有一事却不敢欺瞒。”
“何事?”赵启望其阑珊背影,只见她缓缓转身,如梨花带雨,道:“爹爹死前确只教了我上阙。馨儿欲将终身托付,便是想要知道那下阙,是何等弹法。如此传承百代,以慰爹爹在天之灵。”
赵启心内一动,走上前去,拱手道:“借姑娘瑶琴一用。”
吴馨不解道:“为何?”
“便教姑娘得偿所愿。”吴馨将信将疑,将瑶琴交与他。赵启接过,放置几案之上,便将那《满庭芳》,从头到尾弹奏一遍。再观那姑娘,仿佛受到惊吓,不可置信。赵启奉还瑶琴道:“日后你便不必为此所累,觅得有情之人托付终生吧。”
吴馨既不称谢,也不接琴,却是头也不回,落荒而去。
赵启不明所以,遂放下瑶琴,斟了清茶一杯,心内思量离京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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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海既得答案,面色如铁,落座酒席之上。“这回金少爷可是输得心服口服?”
小翠儿拿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道:“愿赌服输,金少爷十倍奉还。”
富察笑笑,道:“拿回去,拿回去,不过是个玩笑,当不得真。倒是这赵启竟也是会弹奏禁曲的,不知高公子知道这个消息,有何打算?”
“尚书大人口误了。”小翠儿道。
富察笑着敲了敲嘴,道:“那也要看金少爷如何认为。”
金海沉郁道:“高府蒙难,赵府见死不救……”
“少爷三思。”小翠儿道。
“你出去。”金海厉声道,把小翠儿吓了一跳,她还从未见过金海如此,只好诺诺退出房间。忽地有人拽她衣襟,回头一看,竟是吴馨。
小翠儿怒道:“谁让你来的?”
吴馨本笑脸相迎,对上怒气,登时委屈:“自是老板娘了,户部大人给了好多银子……”
“你们可真是见钱眼开。”小翠儿埋怨道。
“那也是给金府赚的呀。”吴馨道。
小翠儿一时无语,吴馨陪笑道:“小翠姐姐消消气,消消气……”
少时,富察负手而出。小翠儿进屋,见金海正在饮酒,道:“赵公子是个好人,你若干坏事,我就告诉老爷,哼。”说罢,忿忿然将头一扭,不去看他。
“走了走了。”金海出门下楼,小翠儿、吴馨跟着。
谁知三人刚走到楼下,正巧碰到赵子豫和赵启。赵子豫故作姿态,斜眼瞧着金海,一拱手道:“原来是金公子,哼。”说罢一甩衣衫,怒气冲冲而去。赵启回头相顾,却见方才那弹琴艺女在金海身后跟着,心下生疑,道:“方才是何人,为何父亲如此生气?”
赵子豫边走边道:“便是你姑姑那畜生不如的不肖子。”听闻此语,赵启一愣,默然道:“原来是表弟。”赵廷均怒道:“提他作甚,哼。回家。”
“是。”赵启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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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海回转落雁阁之后,让老板娘收吴馨做副手,管理落雁阁。吴馨便好似麻雀变孔雀,攀上高枝,回到房间,梳洗打扮一番。从前的姐妹,如今倒都成了她的使唤丫头。吴馨遣散前来道喜的众人,只留了平日里较要好的小青侍奉。
小青道:“馨姐,到底怎么回事?为何只去了一趟瑞春堂,回来便成了老板娘的副手?”
吴馨掩口笑了笑,道:“方才来请人时,你们都推三阻四,现下何苦来羡慕我?”说话间,从锦盒里取出数支发钗比对。
小青道:“别人都是推三阻四,我可是把机会让给了好姐姐你呢。”
“呵。”吴馨放下发钗,回头道:“便是你去了,怕也应付不来。”
“到底何事?”小青愈发好奇。
吴馨也想借此机会显显自己的本事,便将过程悄声对小青讲了,听得她的心里是七上八下。听完后,小青道:“吴馨姐,你可是会弹那上阙的?”
“自然是不会了。”吴馨将发钗插在头上,一一试过。
“姐姐你胆子真大,若是被那公子发现了,可如何是好?”小青担忧道。
吴馨道:“呵,我看那赵公子面善,即便发现了,也不会责罚人。”
小青又道:“姐姐既说那公子面善,又何苦害他弹出了那曲子?”
吴馨听了,将发钗往桌上一扣,板起脸道:“既收了钱,不做事怎可交代?我管那公子善也好,恶也罢,反正收人钱财,与人消灾。”
“姐姐可想过会有报应?”小青道。
吴馨忽地嘲笑起她来:“你今日是怎地了?我们这种人,从来信的都是钱,哪里来的报应?若说报应,也是好报,你看我现在不是成了这落雁阁里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主子了?呵,你太年轻,好好学着点。在这落雁阁里,听主子的话,才有好日子过。罢了,我也得赶去侍奉主子了,你将我这屋子打扫干净,旧东西都给我换了,馨姐不会亏待你的。”说罢,便梳妆好了,往人字一号房去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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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