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萧园遗孤(5)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当日,慕容枫受剑器所托,到荷城内打探情况,回来时已近黄昏。小童接过他手里的一只鸡、一篮菜,撇了撇嘴:“小气……”
慕容枫道:“莲亭斋今日关门,我也无可奈何。”
小童一边拔鸡毛,一边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莲亭斋歇过业。”
“那今日你可长见识了。莲亭斋的厨子,都被请去府衙做酒席了。”慕容枫道。
“为何?”小童道。
慕容枫道:“慕容玉林和郑笑笑要办喜事,现下满城内都挂了红绸。”小童听得心痒难耐,好想出去看热闹,却被慕容枫拦住:“剑门主呢?”听他一问,小童先是一惊,随即努努嘴,眼神儿向屋内瞟。慕容枫顺眼望去,只见剑器正坐在太师椅上打盹儿,顿时心内稍安,奇道:“你是怎样把他弄睡着的?”
小童坏笑道:“一点儿蒙汗药。”慕容枫立时严肃非常,道:“你小小年纪,不可跟你的主人学坏。”
“是。”小童道。
慕容枫续道:“梁币到底去了哪里?为何三日还不回来?”
小童道:“主人说,三日后荷城里有人办喜事的时候,他一准儿回来。”
“现在可是连个影子都没有。”慕容枫道。
小童道:“主人回来,少不了天黑以后。慕容老爷,请您老歇歇,我这就备饭去。”
“嗯。”慕容枫走到屋内桌旁坐下,等待。
转眼日落,天色漆黑。远远听到府衙炮竹声响,周遭几家,也同时放起了炮仗。剑器惊醒,一时不辨,急道:“梁币,梁币人呢?快开凤榜。”见屋里除了慕容枫,别无他人,便又跑到院子里去寻。
“哈,原来你在这里。快给爷爷开榜。”慕容枫听见剑器说话,便起身行至院里,果然见到梁币在此。“这许多日,你去了哪里?让我等好生着急。”慕容枫道。
梁币掰开剑器之手,整好衣襟,扬起下巴,道:“老爷我跑了三日,肚中空空,小六儿,饭做好了没?”说罢,不理二人,便径直要进屋去。谁知前脚刚走,后脚还未落地,便被剑器提着后领拎了起来:“你说,凤榜开时,声雷大作。现下荷城里到处都在放鞭炮,应该能开了吧?”说罢一手钳住梁币下颌,那梁币呲牙裂嘴,脸上面具脱落,露出一张可怖面孔,剑器心内也是一惊,左手一松,梁币双脚落地。
那梁币也绝非善类,狠狠瞪了剑器一眼,啐了一口在地,对那小童厉声道:“去,将地室里的昆仑醴泉全部取来。”那小童得令,登时入内,搬出一个锦绣小盒。梁币接过,从中取出一只羊脂玉瓶,其上雕刻着一只凤凰,栩栩如生。
小童备金盆、梧桐叶于香案之上,只见梁币走上前去,将无上火焰令放于梧桐枝叶之上,口中念念有词,忽觉颈上微凉,睁眼一看,竟是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刀柄握在剑器手中:“你若敢再耍花样,小心脑袋。”
梁币笑笑道:“剑门主放心,梁币定不敢丢了凤榜的信誉。”说罢闭上眼睛,嘴里继续念。话说他这三日,早将剑器送来的银票销赃得再无线索可寻。梁币得了这一大笔款子,终生不必再行走江湖,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了。只可惜今日虽得了荣华,六个兄弟却都不在了。梁币心念及此,恶意陡升:“凤榜主人,既害我失去兄弟,今日也叫我梁币来讨债。”思索间竟将羊脂瓶里的醴泉尽数倒入金盆,一滴不剩。
“老爷……是不是……太多了?”小童双手抱头,颤问道。
剑器眼见那金盆冒出许多白气,又听小童如此说,便是握紧钢刀,刚要发问,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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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笑笑令独孤唯吾返回接应白门柳,本欲率马突围,却不及防朝军突然增多,心内焦躁之际,只闻远处一声巨响,声如霹雳轰鸣,白光耀动天际,方圆十里皆遭震撼。众人皆抬头望天,只见夜幕中一道金光,宛若火凤冲霄,光芒四散,顿如下了一阵细密金雨。
朝军却有未出神者,举刀砍杀,待笑笑回神,冷锋已至眼前,不及躲闪。危急间,一道冷光划过,柔石剑削断钢刀,劈出生路。“我乃武平王阵前副将,慕容玉林,你们全部给我住手。”说罢,亮出令牌。
笑笑回神,见慕容玉林在此,正不知所措。忽听一朝军将领道:“众军听令,王爷有旨,如见慕容玉林,格杀勿论。”
“开什么玩笑?”不可置信未及片刻,玉林便大惊失色。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慕容不愿伤人,但朝军但听纳兰旨意,誓要斩杀此二人。
惊闻爆炸之声,笑笑心内忽地一空,脑中只一个念头:“也不知白大哥逃出生天与否?”心神分散,数度临危,幸有玉林护持,两个人两匹马,终从大军中脱出,突破城门守卫,夺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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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玉林和郑笑笑,两个人两匹马,杀出重围,黑夜中不辨方向,为逃避追兵,只往远处奔去。到得一处密林,二人将马儿放跑,寻了一处隐秘山洞,稍作休息。玉林少年时曾随纳兰庭芳征战,野外行军亦属家常便饭,遂轻车熟路升起一团火来,趁夜摸了两只野兔来烤。顿时,山洞内火光融融,香气诱人,只洞口有藤蔓挡着,不透光亮。
郑笑笑则独自靠坐在一块石头上,双臂抱膝,心中楚楚:“若是白大哥真的因救我而死,自己也没脸活在这世上了。”想来,每每因为自己一时冲动,做事不计后果,才酿此惨祸,郑笑笑登时泣不成声。
玉林一边烤野兔,一边道:“你哭什么?”听闻有人说话,笑笑方才注意到原来慕容玉林也在此,于是乎起身拿起铁刀,便是问罪:“你们到底将白大哥怎样了?”玉林拨开那刀刃,气道:“他便怎样,与我何干?现下为了你,连我也被朝军追杀。”说话间,眉头一皱,烤野兔掉在火堆里。
笑笑定睛一看,只见他左臂内侧,隐隐渗出血来,将那红衣染得发黑。
“他竟为了护我,被朝军所伤。”笑笑心道,想起方才逃生过程,屡屡陷危之际,总有人挡开杀招,当时没有注意,原来竟是玉林。二话不说,笑笑扯下裙边,给玉林包扎伤口。这便叫玉林好生感动,轻轻握住她的手腕,谁知笑笑想起自己屡次被纳兰庭芳所骗,便两只手指在其伤口狠狠掐了一下,痛得玉林登时额头冒汗。
“谁知不是朝军的苦肉计!”说罢,走到一边,捡起野兔来烤。
玉林气道:“哪有王爷施苦肉计,连国丈府的公子也敢杀?”
笑笑道:“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苍天啊。”玉林莫不冤枉,随即转念一想,道:“虽然我也不知他为何敢杀我,但说苦肉计也未必不可能。现下,我被朝廷追杀,你亦不能回转义军。不如,我们遁迹武林,远走高飞了吧。”
“谁说我要和你一起?”笑笑将野兔一扔,走到一旁道。
玉林跟在其身后小声相劝:“你我已是三叩首的夫妻,断不可能分开。日前,你屡次上当……呃,不……夫人你屡次被纳兰所骗,义军大将林西被迫离开,天都峰失守。你再回转义军,只怕不妥。连番损兵折将,这在军中是要被处斩的。”
笑笑一听,怒道:“义军众人皆在莲花峰白云顶蒙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分彼此,亲如兄弟,岂是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狗官可以理解。再者,若义军真要杀我,白大哥断不可能派人来救我。你莫胡言,待天一亮,你我便分道扬镳。”说罢,便走到火堆旁石头后面坐下,不再说话。
玉林靠着石头另一侧,继续烤野兔,一只烤好,向后递给郑笑笑。
“不吃。”笑笑道。
“没有蒙汗药。”玉林不耐烦道,忽觉手里树枝一松,拿回来瞧,早已空空,便串起另一只来烤。暗影里的郑笑笑,吃了几口,突然,几滴泪从脸颊滚落,滴在香喷喷的烤野兔上。想来曾经,为躲避飞剑门追杀,也如此东躲西藏……自从她与那慕容玉林结识以来,他倒是不曾伤害过她,说来也是奇怪,天底下还有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她如此死缠烂打,心内好奇,道:“你说你是国丈府的公子?”
听见笑笑突然说话,玉林一愣:“嗯,对。”
“那你为何好好的公子不当,跑到战场当炮灰?”笑笑道。
玉林哈哈一乐,道:“我爹本不让我来,说太危险。但是……”
“但是什么……”笑笑追问。
“但是,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可不想一辈子待在京城。”玉林转转眼珠,心内偷笑。过了一会儿,再无动静,心里着急,道:“喂,你怎么不说话了?”
“睡着了。”笑笑道,语气颇为生硬。玉林哈哈一笑,续道:“我姐姐说,人生在世,就应该自由自在地活着,我此番离京,也是……”
“你姐姐,是王后了?”笑笑道。
“嗯。”玉林点头。
“王后,她不自由吗?她的相公是王上,老百姓的生死家财,全都在他一人手中,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还不自由吗?”笑笑忿忿然道,随后听到玉林一声叹息,心生诧异,从石头后面探出脑袋:“你叹气什么?”
玉林道:“你整天混迹义军,与普通百姓为伍。老百姓眼中的宫廷生活,想必是天天山珍海味,处处荣华富贵,事事随心所欲喽?”
“难道不是吗?”笑笑道。
“难道是吗?我问你,你们义军中,有几个人是从前当官,现下落草的?有几个是真正生在帝王之家,亲眼见识的?你们想像中的帝王之家,不过都是杜撰罢了。”
“我既没见过,又怎知不是?”笑笑道。
玉林接话道:“可以问我呀。”
“不问,你们朝军只会骗人。”笑笑道。
“哎呀,你冤枉我,我何时骗过你?”玉林道。
“你没骗过我,那为何要和纳兰庭芳串通一气,假装成亲,骗我白大哥自投罗网?”
笑笑怒然起身,走至一旁。
“因为……”听她语声激动,声带哭腔,玉林顿了一顿,突然下定决心,坚定道:“因为我喜欢你,要与你一辈子长相厮守。”此话一出,气氛凝冻,山洞内悄无声息,细细听来,外面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一身红妆,背影微颤。“为何问出了自己最想听到的话,心却更加悲伤了?呵,笑笑,你也是痴了。”思毕回头,忍住心绪,用袖子抹抹眼睛,对玉林道:“一会儿天亮了,你就离开,回家去吧。你是朝臣,我不能嫁给你,也不能喜欢你。你回家后,请你爹找个门当户对的书院小姐什么的,过几年就会把我忘了。”说罢,走到山洞门口向外望着。
这一番话,虽然语气轻轻,全然不复笑笑跋扈个性,却比任何狠话都更让玉林伤心,只见他忽然好似六神无主,追至她身后,急急问道:“为什么?你我已然拜堂,便是夫妻。还有,此前你劫持我之时,如有恨我杀我之心,早该下手。可是,最后你却放了我。你敢说,对我慕容玉林,无情无义?”
“你不知道。”笑笑大叫一声,怒然转身,手中铁刀,立然架在玉林脖子上。天空一道霹雳雷鸣,振聋发聩,顿时暴雨如注,一如笑笑面上眼泪:“你可知,十年前,朝廷以萧园藏匿叛臣之后萧世子为名,一夜之间,将我萧园一家七十余口,屠戮殆尽;爹娘将我托付给奶娘郑氏,带到乡下,本想可能逃此一劫。谁知,朝廷连我也不放过,三个月后,竟带兵扫荡全村,不留活口。”
玉林听闻,头脑便似蒙了:萧园、萧世子、朝臣、朝廷……
“现下,你总算明白了吧?我恨你,不是因为你不好,而因为你是王室朝臣,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说罢,竟怒然挥刀,玉林不及躲闪,衣衫被砍掉一大块。闪神之间,新娘早已身入暴风雨中,再寻不见。(本章完,全文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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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