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散文

回家种田(5)站在玻璃罩外

生活是一首美丽的诗。(fotolia)

续前文

我不知道,介绍人阿炳哥为什么会挑这个时间带我们来。晚风微冷,为了犁田来到这里,却并不顺遂。我知道阿炳哥努力活络等待的气氛,但我抓住了空气中一丝荒谬诡谲的气味,这与走到哪里都有朋友温暖照应的花莲太不同了,我们需要小心翼翼,每一步都是未知。

回身,看到小饱枯站在那里,像个木头一样。

阿公的货车开进来时,我正在跟阿炳哥说不要再等了,回家吧!阿炳哥说服我再等一下,不要功亏一篑。

“看吧,回来了吧!赶快赶快!”

阿炳哥和老叔跑上前,阿公和阿婆走下车来,边走边和他们两人迅速地用客语交谈,然后走向我和饱。

“本来有人要六万元买去,我不爱卖的,今这下便宜五万元分你好了(现在五万元便宜卖给你好了)。”阿公说。

“阿姆哀(我的妈呀),他的腰不好啊!老了,尽采(随便)卖卖欸,你兜要就驶走啦(你们要,就开走啦)!”阿婆说。

“五万元,还做得!你考虑考虑。”阿炳哥跟我说,老叔在一旁点头称是。

随即他们四人又攀谈起来,言谈内容无不与这台铁牛有关,说它以前多好开、跟着阿公多久,然后重复谈论过去有人出价六万想买,阿公却不卖的往事。

饱向我投以询问的眼神,一堆人七嘴八舌连在一起的客家话他没一句听得懂的。我看着他,感觉我和他之间有一个玻璃罩,他站在玻璃罩外已经很久了,几乎变成一个装置。

第一次觉察语言文化如一堵高墙,可以拒人于千里之外。即便我听得懂,优游自在于母语之中,也茫然于价格的真真假假,困惑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饱置身其中,却完全被隔绝。

真正有心想买铁牛的,是饱,是他的意念牵连起这个夜,却没有任何人对着他说话。

我走过去,拉着饱的手,告诉他,这一台要五万块。

饱惊愕地瞪大双眼。

“欸,这二十马力的,好用的欸!你运气真好,要是我也想买一台。”阿炳哥用国语转头跟饱说。

“要发动试试看。”饱说。

这是他的坚持。

阿公启动了两次,无法发动,推测应该是还没加机油的关系,他们要我们明天中午再来,若发动了就可以开回家了。

我感到疲惫,涌上一股无力感。

一堆人又开始七嘴八舌地用客语聊着铁牛英勇的过去,我认命地跟阿婆留了电话,约好明天中午再过来一趟。阿炳哥说:“到时候有需要,再载我一起来啊!”

我问阿婆有没有可能更便宜一点,我们的预算有限。

“这样已经很便宜了,你要多便宜?”阿婆反问我。

我们开着车离开。放下了老叔,阿炳哥抓着我们的椅背,告诉我们明天可以怎么和阿婆谈价钱:

“跟阿婆讲话要软一点,说你们刚回来啊、创业辛苦啊,这样讲一讲,就变成四万五了……”

晚风穿过窗户吹拂脸颊,我看着窗外的水圳,淙淙水声令夜愈发安静。第一次发现自己遗失了判断力。没有判断力到底是因为这个模糊的黑夜、还是置身母语中却发现举目无亲的失落,再也分不清。

我看着饱握着方向盘的沉默侧脸,真心觉得他真是勇敢,跟我这样两手空空回来,什么都要重头开始。

这个夜昏暗暧昧,蒙罩多层面纱,夹杂着我们的无知、乡下的真实,夜风微冷,我感受不到老家美好,浪漫幻影在一夕间坠毁,第一次觉得美浓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它再也不只是一条过年回家的路那么简单,我们正在创造,自己的故事。

阿炳哥的家到了,他下车,我们挥挥手:“谢谢!晚安。”

夜已深,若不是桌上的锅碗未洗,我真的会以为我们出了一趟远门。

隔天,阿婆没有接电话,我们也没再去阿公家发动铁牛,饱倒是独自骑车到屏东里港找农机行问了几次,他说那边的人讲台语方便沟通。

适逢选举前,政府发出补助专案,农民可以购买新机,于是农机行翻天覆地地忙着叫货与补货,根本没有时间整理或维修二手农机,饱的二手大铁牛,始终没有下文。

那一天我不在,饱找了年轻小农来帮忙打田,我能想像大铁牛开进田里,咻咻咻三两下就打好田的样子。

我惦念着饱想养一头牛犁田的梦。与此同时,我也明白,我们跟牛的距离,是愈来愈远了。

于是回饱彰化老家的时候,我们习惯绕走到牛棚旁,去摸摸那全村最后一头六岁的黄牛,二伯养的。我总是还未走上前,就一直用台语喊着:“牛、牛!”自以为跟它很熟的样子。◇(节录完)

——节录自《回家种田》/远流出版公司

(点阅回家种田系列文章。)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