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 勾勾的名字
找到替代鬼塚的鞋子来源。脑海突然一闪而过,我听说瓜达拉哈拉有一家工厂,一九六八年墨西哥奥运会期间,爱迪达曾在这间工厂制造鞋子,涉嫌借此逃避墨西哥关税。印象中,这些鞋子品质不错。于是我安排和这间工厂的经理碰面。
虽然这家工厂位在墨西哥中部,名字却叫“加拿大”。我马上问经理原因。对方说,他们选择这个名字,是因为它听起来是外来的,具有异国情调。我大笑。“加拿大”?异国情调?可笑的感觉更多于异国情调,何况这个名字容易让人产生混淆。位于边界以南的一家工厂,竟以边界以北的国家命名。
好吧。我不在意。实地参观这个地方,清查他们目前库存的鞋子种类,审视他们的皮革室之后,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工厂宽敞、干净,经营得满好。此外,它有爱迪达背书。我告诉他们我想下订单。三千双皮革制足球鞋,我计划以美式足球鞋出售。工厂老板问我品牌名称。我告知,晚点回复他们。
他们递给我一份合约。看着虚线上方写着我的名字。笔拿在手上,我迟疑一下。桌上明摆着一个问题。这有违反我与鬼塚的买卖合约吗?严格来说,没有。我和鬼塚的买卖合约载明,我只能进口鬼塚的田径鞋,不准进口别家的;没有明文规定不禁止进口别家的足球鞋。因此我知道与“加拿大”的这份合约,并不违反我与鬼塚买卖合约的字面条文,但合约精神呢?
半年以前我绝对不会这么做。可是现在情况不同。鬼塚已经违反我们的合约精神,让我饱受折磨,所以我拿掉笔盖,马上签约。我和“加拿大”签订合约,然后去吃墨西哥菜。
接下来要设计识别标志。我的新足球鞋需要与爱迪达和鬼塚运动鞋侧身的条纹标志有所区别。我想到那个在波特兰州立大学遇见的年轻艺术家。她叫什么名字?哦,对了,卡洛琳.戴维森。她到过办公室很多次,做宣传册和广告稿。当我回到俄勒冈州,我请她再到办公室一趟,因为我们需要一个标志。“什么样的?”她问。“我不知道,”我回答说。“那我要好好想一想,”她接着说。“要能唤起运动的感觉,”我这么说。“运动,”她用不太肯定的语气说。
她一脸疑惑。当然,她会疑惑,我是随口乱说的。我不确定那是我想要的。我不是艺术家。我给她看我下订的足球鞋,我说:就是这个。我们需要为这个做识别标志。
她说,她试试看。
运动,她喃喃自语,然后离开我的办公室。运动。
两周后,她带来了一组草图。草图上是同一个主题,做各种变化,而主题似乎是……肥闪电?胖嘟嘟的打勾符号?病态肥胖的潦草字迹?她的设计的确唤起运动的感觉,但也让人产生动晕症。我没有一个中意的。我挑出几个可能还有点希望的,要求她就这些再做些修改。
过了几天──还是几周?──卡洛琳回来,在会议桌上摊开第二个系列草图。她还挂了几个在墙上。她根据原来的主题,做了几十种变化,但下笔更写意。这些图案设计得更好,更接近我想要的。
伍德尔与我和其他几个人仔细端详。我记得强森也在,他为什么离开韦尔斯利,我不记得了。我们的看法渐趋一致。我们喜欢…这个…稍微多一点。
它看起来像一个机翼,我们其中一人如此说。
它看起来像咻的一下快速移动,另一个人说。
它看起来像一名跑者跑走后可能留下的动感。
我们一致同意,它看起来新鲜,新颖,但不知怎么──古老,又历久弥新。
卡洛琳花了很多时间设计,我们致上最深的谢意,并给她一张三十五美元的支票,然后让她回去。
她离开后,我们继续坐着,盯着这一个标志,这算是我们选出来的,算是一种默许。“感觉还满抢眼的,”强森说。伍德尔附议。我皱起眉头,搔了搔脸颊。“你们比我喜欢它,”我说。“但我们没时间了。不行也得行。”
“你不喜欢吗?”伍德尔问道。
我叹了口气。“我不喜欢。也许以后会慢慢喜欢。”
我们把它送到“加拿大”。
现在,我们只需要想一个品牌名字来搭配这个我不喜欢的标志。在接下来的几天,我们讨论几十个名字,筛选到最后剩下两个。
猎鹰。
和六度空间。
我偏好后者,因为这是我想出来的。伍德尔和其他人告诉我说,这个名字糟糕透顶,既不琅琅上口,也没有什么含意。
我们对公司所有员工进行调查。秘书、会计、业务代表、零售店职员,档案管理员以及仓库工人,我们要求每个人至少提一个建议。我向大家宣布,福特汽车刚刚花了两百万美元,聘请一一家一流的顾问公司为其新车款命名,于是“翼虎”(Maverick)诞生。“我们没有两百万美元,可是我们有五十个聪明的人,我们取的名字不会比‘翼虎’差”。
与福特不同,我们有最后期限。“加拿大”将在那个星期五开始生产鞋子。
一小时又一小时的争执和吼叫,辩论这个名字或那个名字的优点。有人喜欢博克建议的“孟加拉”(Bengal)。也有人说,唯一可能出线的名字是秃鹰。我气冲冲,发牢骚。“动物的名字,”我怒道。“动物的名字!几乎森林里的每种动物,我们都考虑过了。一定要动物吗?”
我一再游说,希望大家支持“六度空间”。我的员工则一再告诉我,那是言语无法形容的糟糕。
我忘了是谁,反正有人一针见血,下了结论。“这些名字全都……烂死了。”我认为可能是强森说的,但所有的文件记载,他那时已经离开,返回韦尔斯利。
有一天晚上,夜已深,我们大家都累了,很不耐烦。如果我再听到一个动物的名字,会从窗户跳出去。我们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慢慢走出办公室,开车回家吧。
我回家后坐在我的躺椅上。左思右想。猎鹰?孟加拉?其他人说的名字?还有别的吗?
决定的日子来临。“加拿大”已经开始生产鞋子,样品准备好送往日本,但在出货前,我们需要选一个名字。另外,我们要配合出货时间,刊登杂志广告,平面设计师需要知道广告中使用什么名字。最后,我们得向美国专利局提交申请文件。
伍德尔坐轮椅进了我的办公室。“时间到了,”他说。
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知道。”
“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我头痛欲裂。现在所有的名字全都在脑中挤成一团。猎鹰孟加拉六度空间。
“还有……一个建议,”伍德尔说。
“谁提的?”
“强森今天早上打电话来说的第一件事,”他说。“显然,他昨晚梦见了一个新名字。”
我略显惊讶。“梦见?”
“他是认真的,”伍德尔说。
“他一直是认真的。”
“他说,半夜他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看到这个名字出现在眼前,”伍德尔说。
“什么名字?”我问,做好心理准备。
“耐吉”(Nike)。
“咦?”
“耐吉”。
“把它拼出来。”
“N-I-K-E,”伍德尔这么说。
我把它写在一本黄色的便条纸上。
希腊的胜利女神,雅典卫城,帕德嫩神庙。前尘往事瞬间闪过。
“我们没时间了,”我说。“耐吉。猎鹰。或者六度空间。”
“每个人都讨厌六度空间”。
“除了我。”
他皱着眉。“由你决定。”
他走了。我在便条纸上涂鸦。写了又画掉。滴答,滴答。
我需要发电报给工厂──现在。
我讨厌仓促地做决策,而那阵子都我似乎都在做这样的事。我望着天花板。给自己两分钟,仔细琢磨不同的选项,然后穿过走廊,走到电报机前面。我坐下之前,再给自己三分钟时间。我勉强发出这则讯息。新的品牌名称是……
很多事情在我的脑袋里打转,自觉地,不自觉地。首先,强森曾经指出,似乎所有经典品牌──高乐氏、舒洁、全录──都有简短的名字。两个音节或更少。念起来铿锵有力,有K或X之类的字母,不容易忘记。这一切都有意义。这讲的就是耐吉(Nike)。
另外,Nike是胜利女神,我喜欢。我心想,还有什么比胜利更重要?
我内心深处响起丘吉尔的名言。你问,我们的目标是什么?我会用一个词来回答,那就是胜利。
我可能想起授与所有第二次世界大战退伍军人的胜利奖章。胜利奖章是铜质奖章,正面为雅典娜胜利女神(Athena Nike)手持断剑。我可能有想到。有时候我相信我有想到,但最后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促使我做出这个决定。
是运气?是直觉?还是某种内心的呼唤?
是的。
“你的决定是什么?”到最后,伍德尔问我。
“耐吉,”我含糊地说。“嗯,”他说。“是的,我知道。”我说。“也许以后我们会喜欢上它,”他说。
也许。
“加拿大”真令人失望。这间工厂生产的皮革足球鞋外表漂亮,但在寒冷的天气会自行裂开。一间名为“加拿大”的工厂制造的鞋,居然无法耐受寒冷,真够讽刺的。也许又是我们的错,我们把足球鞋当成美式足球卖。也许是我们自找的。
那个球季看到圣母大学的美式足球队四分卫,穿了一双耐吉球鞋跑进南湾(South Bend)神圣的球场,我内心一阵悸动,直到这双耐吉球鞋解体(就像那一年这群爱尔兰裔球员的表现。)因此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要找到一家能够制造更坚固、适用各种天候的鞋子。
日商岩井说,他们可以提供帮助。他们很乐意提供帮助。他们正在强化商品部门,所以汤姆拥有大量有关世界各地工厂的讯息。他最近还聘请了一位顾问,一位真正的鞋业奇才,乔纳斯.桑特(Jonas Center)的门生。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桑特这个人,但汤姆向我保证这个男人是真正、彻头彻尾的“鞋狗”。我听说过这个名词几次。“鞋狗”指的是全心投入鞋子制造、销售、购买或设计的人。与鞋子终身为伍的人,会愉悦地使用这个词,描述其他同样在鞋子这一行,孜孜矻矻打拼一辈子的男男女女。他们脑子想的,嘴巴谈的,除了鞋子没有别的。这是一种痴迷的狂热,一个可辨别的心理障碍,关切鞋子的内底、大底、衬里、沿条、铆钉和鞋面,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但是,我懂。一般人每天走七千五百步,漫长的人生累积下来有二亿七千四百万步,相当于绕地球六圈。在我看来,鞋狗只是想要成为那段旅程的一部分。鞋子是他们与人类连结的方式。鞋狗认为,有什么连结方式,会比优化每个人连接地球表面的枢纽更好?
我立刻为这些可怜人感到同情。我想知道在我的旅途中遇过多少这样的人。
就在那时候,市面上涌现爱迪达运动鞋的仿冒品,桑特掀起这波狂潮。显然他是山寨王。他也对亚洲鞋业合法贸易了若指掌──工厂、进口与出口。他已经协助日本第一大贸易公司三菱(Mitsubishi)设立一个鞋类部门。日商岩井因为各种原因,无法雇用桑特本人,所以他们雇用桑特的门生、娴熟鞋业的“索尔”(Sole)。
“真的?”我说。“一个买卖鞋子的叫索尔(Sole有鞋底的意思)?”在会见索尔之前,在与日商岩井关系更进一步之前,我开始担心自己正步入另一个陷阱。如果我和日商岩井合作,我会很快会因为钱而喜欢上他们。如果他们也成为我们的所有鞋子的来源,我会比以前跟鬼塚合作的时候更加脆弱。如果他们和鬼塚一样翻脸不认人,我的公司就要吹熄灯号了。
在鲍尔曼的建议下,我和贾夸讨论此事,他了解这个难题。有点棘手,他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建议。但他知道有人可以。他的妻舅查克.罗宾森(Chuck Robinson)是马尔科纳矿业(Marcona Mining)公司执行长。这家矿业公司在世界各地都有合资企业。日本八大贸易公司每一家都和马尔科纳至少一个矿场有伙伴关系,所以查克可以说是西方国家与这些人做生意的专家。
我以诡诈手段取得和查克在他位于旧金山的办公室会面机会。我从进门的那一刻,就深受震慑。我迫不急待想看他的办公室有多大──比我的房子还大,以及景观。他的办公室窗口俯瞰整个旧金山湾,巨大的油轮缓缓从世界各大港口驶进驶出。墙上排列着马尔科纳的油轮船队模型,其油轮载运煤矿和其他矿物到地球每一个角落。只有权势极大和才智过人的人,才能统御这样一个堡垒。
我说明来意,讲得结结巴巴,查克仍然很快明白我的意思。他把我的情况简化成令人信服的要点。“如果日本贸易公司从第一天开始就了解游戏规则,”他说,“他们将成为你的最佳合作伙伴”。
我放心大胆的去找汤姆,告诉他游戏规则。“永远不能碰我公司的股权。”
他回他的办公室,跟几个人商量。他回来时说:“没问题。不然这样好了。我们抽成四%,像产品加价一样。除此之外,还要依市场利率计息。”
我点头答应。◇#
──节录自《跑出全世界的人》/ 商业周刊
【作者简介】
菲尔‧奈特(Phil Knight)是全球最具影响力的企业家。他创立了耐吉,1964至2004年出任耐吉执行长,卸任后仍续任耐吉董事长至今。
他和妻子佩妮目前住在奥勒岗。
责任编辑:方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