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长篇小说

那不勒斯故事 3 逃离与留下(1)

那不勒斯是意大利南部的第一大城市。(Pixabay CC0 1.0)

我最后一次见到莉拉是在五年前,二○○五年的冬天。那天一大早,我们沿着通衢大道散步,就像在这之前好几年来一样,两人都觉得不太自在。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讲话,我记得。她只哼哼啊啊的,一面和不理会她的人打招呼,偶尔几次打断我,也都只是发出惊呼声,而且和我讲的话没有什么明显的关联。这些年来发生太多坏事,有些甚至很可怕,为了重拾往日的亲密关系,我们必须讲出心中隐藏的秘密心事,但我没有力气去找话来说,而她虽然可能有力气,却没有欲望想讲,因为不觉得讲了有什么用。

然而我还是很爱她,只要回到那不勒斯,我总会想办法去看她,尽管我不得不承认,我有点怕她。她变了很多。当时我们都有了年岁,但在我慢慢变胖的同时,她却永远还是那么瘦。她的短发是她自己动手剪的,满头白,不是因为她刻意如此,而是疏于照顾。她脸上皱纹很多,而且越来越像她父亲;笑声神经兮兮的,简直像尖叫,讲话的声音也太大。此外,她讲起话来也总是比手画脚,每个手势都断然用力,看起活像是要把房子、街道、行人和我切成两半似的。

我们走到小学的时候,有个我不认识的年轻人追上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她嚷着说,教堂旁边的花圃发现了一具女尸。我们匆匆赶到花园,莉拉抓着我挤过群集的好奇旁观者,粗鲁地开出路来。侧躺在地的这个女人很胖,身上穿着过时的深绿色风衣。莉拉马上就认出她来,但我没有:这是我们的童年好友姬俐欧拉.斯帕努罗,也就是米凯尔.梭拉朗的前妻。

我已经好几十年没见过她了。那张漂亮的脸孔已经毁了,脚踝变得很巨大。原本是褐色的头发如今是刺眼的红色,虽然还像以前那样留得很长,但已经变得稀疏,散落在松软的泥土上。她一脚穿着陈旧的低跟鞋,另一脚是灰色的羊毛裤袜,脚趾部分破了一个大洞,鞋掉在几公尺之外,仿佛因为疼痛或恐惧而踢掉了。我立时哭了出来,莉拉则用很火大的眼神看我。

我们坐在附近的长椅上,默默等着欧俐姬拉的尸体被运走。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是怎么死的,当时大家都还不知道。我们到莉拉家,也就是她爸妈原本住的那幢旧公寓。现在她和儿子黎诺住在这里。我们谈起我们的这个朋友;莉拉对她没什么好话,批评她的生活,她的自以为是,她的背叛。我听不下去。我想起那张侧卧在泥土上的脸,那头稀疏的长发,那白白的头皮。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女孩有多少人已经不在人世,因为疾病,因为她们的神经系统无法承受痛苦折磨,因为她们鲜血流尽,了无生息。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就这样无精打采地坐在厨房里,谁也提不起精神清理餐桌。后来我们就又一起出门了。

冬日晴朗的太阳让大地万物显得一片祥静。尽管我们都变了,但旧街坊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低矮的灰色房舍犹在,我们玩游戏的院子,隧道口,以及暴力,也都还在。但是周围的环境改变了。一座座绿色的水塘已经不见了,旧罐头工厂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闪闪发亮的玻璃摩天大楼,彰显着以前没有人相信的灿烂未来。这些年来,我目睹这些改变的发生,有时候非常好奇,但更多时候浑然不在意。小时候,我曾想像街坊之外的那不勒斯充满各种不可思议的惊奇。例如中央车站旁边的那幢摩天大楼,许多年前就曾经让我惊叹不已。起造的时侯,那一层一层叠高的建筑骨架看在我们眼里非常之高,就在那座野心勃勃的中央车站旁。走过加里波第广场时,我是多么惊讶啊:看,这有多高啊。就在我们走向海边,走到富裕区域周边时,我对莉拉,对卡门、帕斯盖、艾达、安东尼奥,对当时所有的同伴说。我心想,大楼顶端住的一定是天使,他们会让整座城市洋溢喜乐。爬到上面,那腾云驾雾感—我肯定会满心欢喜。这是我们的摩天大楼,尽管不在我们的街坊里,但这是我们一天天看着成长的东西。但那工程停止了。我从比萨回来之后,车站摩天楼不再是个城市复兴的象征,更像是另一个孕育低效能的温床。

在那段期间,我坚信我们的街坊和那不勒斯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抑郁不安从这个区域流向另一个区域,毫无阻碍。无论何时回到这里,我总会发现这城市的懦弱,没有骨气,无法承受任何的改变,不管是季节、热气、酷寒,或者—尤其是—暴风雨。看看加里波第广场是怎么淹大水的,看看博物馆对面的美术馆是怎么崩塌的;这里曾经有过土石流,有过大停电。我记忆深处还牢牢记着那黑漆漆的街道,充满危险,交通紊乱,路面破碎,处处积水。阻塞的水管破裂,水流得到处都是。山坡上挤满太多脆弱的新建筑,底下被掏空,流下一道道的水、泥流、垃圾和秽物,冲进海里。人们因轻忽大意,因腐败贪污,因滥权暴行而丧命,然而在每一次的选举里,却都还是热心支持那些让他们日子更加难以忍受的政客。只要一下火车,我就在这座我生长的城市里步步为营,很小心地只说方言,仿佛要让大家都知道:我是你们的人,不要伤害我。@(未完,待续)

──节录自《那不勒斯故事3逃离与留下》/大块文化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