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真情

而你 没有回来

透过家书,作者在接近生命终点之时,为自己的生命经历做了一个幸存者的注解。(fotolia)

这是一封跨越了七十年的家书。一个从纳粹集中营幸存的十五岁女孩,于迟暮之年,写下这段沉重的告白,捎给从此未归的父亲……

尽管发生过这些事,你知道,我曾经是个挺快活的人。我们自有一套快活的方式,为了向悲伤报复,还是得笑一笑。人们也喜欢我这个样子。

但是我变了。不是因为苦涩的缘故,我不是一个悲苦的人。我仿佛已经不存在了。

我听广播、听新闻,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并且经常对这些事情感到害怕。但这之中已经没有我置喙的余地。大概是接受了死亡,或是缺少了欲望吧!我慢了下来。

我想起了你。我回想起你在那里时给我的字条,那是一张从纸边上撕下来、不是很干净的长方形纸条。我看着你向右偏的斜斜字迹,上面写的四、五句话,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第一句“我亲爱的小女儿”和你的信尾签名“史罗因”(Shloïme)。

我实在不记得这两句中间还写些什么。无论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然而它们就像一个洞,我不想掉下去,便将思绪转到其他问题上:你从哪里得到这张纸和笔的呢?你对那个捎信的男人承诺过什么吗?

今日,这些问题看似都不重要了,但这张折了四折的字条、你的字迹、捎信人从你那边走到我这里的步伐,证明了我们那时都还活着。为什么我就是记不得了呢?只记得史罗因和他的小女儿,两人一起被流放到集中营。你去了奥许维兹,我去了比克瑙。

从今以后,历史就如连字号将这两个地名相连成一个单词:奥许维兹-比克瑙(Auschwitz-Birkenau)。有些人就仅称它奥许维兹,第三帝国时期最大的灭绝营。

时间磨灭、扭曲掉将我们分开的这些事物。

奥许维兹背靠着一座小城市,比克瑙则位于乡村中。如果想要看到另一个营地,必须和自己所属的劳役队伍同行,穿过一座大门才行。奥许维兹的男人们望向我们这儿,说:“那里就是我们的女人、姐妹、女儿消失的地方,也是她们将在毒气室了结生命的地方。”

而我朝着你的方向自问:那是一座集中营,还是一座城市?

他被送去毒气室了吗?

他还活着吗?

在我们之间,隔着草地、木板囚房、哨所、铁丝网、焚尸炉,尤其是不知对方下落而产生一股无法忍受的不确定感。看似相隔千里,但照书上说,也就三公里的距离吧!

能在这两个营区来回走动的犯人为数不多。他是一名电工,负责更换我们昏暗囚房里的寥寥几盏灯泡。有一天晚上,也可能是一个周日下午,他来的时候我正好也在那儿,我听见我的名字“罗森伯格”(Rozenberg)!

他走进来,又问:“玛塞琳?”

“是我。”我答道。

他将纸条递给我,说:“这是你父亲的字条。”

这仅仅几秒钟的交流就足以让我们致死。而我手上却什么都没有,没有纸、没有笔可拿来给你回信。

这些物品已经遗弃了我们的生活,这些属于死人的物品,在我们工作的库房中堆成了一座座山丘,而我们只是一群奴隶,只有一根插在衣服缝线、吊带里面,或放在口袋里的汤匙,以及一条从衣服上撕下来的碎布,或是地上找到的细线,用来绑在腰上系住铁饭盒。

我拿出我在分类衣服时,偷到的一小片金子。

这片金子就像穷人的宝贝般,藏在一件衣服的折边里。我拿一小块布将它包起来,却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该藏在哪里,也不知道如何在集中营的黑市中交易。

我将它递给电工,希望他能转交给你。

我料到他可能会把这片金子占为己有。

在集中营里,每个人都偷东西。囚房里常听到人大喊:“有人偷了我的面包!”

我结结巴巴地用我在集中营里学到的意第绪语和德语跟他说,假如他想将金子占为己有,至少要分你一半。

你拿到了吗?

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你的字条,我很确定自己马上读了,我没有给任何人看,但我跟周围的人说:我父亲写了一张字条给我。

你还有另外一句话时常萦绕在我心头,盖过了所有事情。

那是你在德朗西(Drancy,是遭到流放的犹太人等待被押送到其他集中营的中继站)时说的,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会被押送至何处。我们就像所有人一样,重复说着:“我们要去Pitchipoï。”

这个听来悦耳的意第绪字眼,意指“未知的终点站”。

为了让自己安心,火车开动时,孩子们便说着大人教他们的话,他们要去Pitchipoï了,一字一句清楚发着每个音节。

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够大了。

我换了别墅里的房间装潢,不再做孩子的梦,也清掉了玩具,在墙上画起洛林十字(戴高乐派党标,代表作者已经不是孩子,变成了戴高乐派),并在我的天蓝色书桌上方,挂了前一任屋主丢弃在谷仓里、一次大战费迪南‧福煦(Ferdinand Foch)和约瑟夫‧霞飞(Joseph Joffre)将军的肖像。

你是否还记得我在奥朗日(Orange)的女校长请你到学校那一次?她找到我那本日记,黑压压地记载着批评生教组长和其他教师的谣言,里头拥护戴高乐的言论尤其会让自己惹祸上身。

“您的女儿将被送去纪律委员会,您最好让她退学。”她说,这都是为了保护我们。

她把我的日记留给你。

你可能已经看过了,也发现我喜欢上一个男孩。我在回博莱纳(Bollène)的校车上遇到他,我每个礼拜都将自己的面包粮票给他,让他帮我写数学作业。他不是犹太人。

后来你整整两个月不和我说话。我们也到了一个十五岁女儿会跟父亲吵架的阶段了。

你很清楚,在德朗西的时候,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一群男人神情凝重,忐忑不安地聚在院子里,悄声谈论著那驶往东部地区,还有你们逃离过的地方的火车。

我对你说:“我们去那边工作,周日就可以再碰面了。”

你回我:“因为你年轻,可能还回得来。而我,是回不来了。”

这项预言就此永恒地猛烈烙印在我心上,就像几周后刺在我左前臂上的编号:78750。

这句预言无意中就这样紧随着我,不时会想起来。当我身边的朋友一个接着一个消失,最后连算不上朋友的一些人也都走了的时候,我还真相信这前半句话。

但之后我开始抗拒这个念头。我厌恶你说的那句“而我,是回不来了。”竟然一语成谶,将我们拆散,仿佛是用你的性命来抵我的命一般。我还活着,你呢?

有一天,我们在路上擦身而过。为了新开一条通往五号焚尸厂的路,我的劳役队被派去打碎石子、拉轻轨翻斗车,以及挖路沟。我们像平常一样,一列五人走回营区,约莫是在傍晚六点时分。

你知道这个时刻不再单单属于我们?你知道它也被列入许多生还者的回忆录和书籍之中吗?

因为在这个工业式的死亡集中营,所有还活着、还梦想重逢的犹太弟兄姐妹们,一看到我们见到对方、脱离队伍奔向彼此,也浑身颤抖起来。

我一头钻进你怀里,你的预言错了,你还活着。

你刚到的时候,他们一定将你判为没有价值的人,年过四十,因为腹股沟疝气,你必须戴着一条疝气带,拇指上还有一条在工厂受伤所留下的长疤,但是跟我一样,你的体力还足以让你充当他们的奴隶。你的任务不是死亡而是要活下去。

我真的好开心再见到你!我们又恢复了知觉、触觉、找回所爱的身驱;这一瞬间虽然让我们付出很大的代价,但这宝贵的几秒钟中断了为我们所有人撰写的无情剧本。

一名亲卫队队员(SS,即Schutzstaffel,纳粹武装亲卫队)边殴打我,边骂我是婊子,因为女人在营区里是禁止和男人交谈的。

你扶着我大叫:“她是我女儿!”史罗因和他亲爱的小女儿。

我们两个人都还活着。你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年龄不是问题,在集中营里没有逻辑可言,他们只顾虑到还要杀多少犹太人,我们不是马上死,就是晚点才死,我们都无法脱身。时间有限,我只能告诉你我的囚房号码:“我在27B。”

我被打昏了过去。我醒来时,你已经不在了,但我手中握着你方才偷偷塞给我的一颗番茄和洋葱。应该是你的午餐吧?

我马上藏了起来。但这怎么可能呢?一颗番茄和一颗洋葱。这藏在我身上的两颗蔬菜,立刻让世界回复原貌,我又变回一个小孩子,而你又重回父亲、保护者、养育者、南锡(Nancy)毛织工厂老板的角色,那个有点疯狂、为我们在博莱纳南方买了一座别墅的男子。

有一天,你神秘兮兮乘着四轮马车带我去那里,沾沾自喜地问我:“玛塞琳,这个世界上你最想要什么?”

第二天,我们的劳役队又在路上交错而过,但我们都不敢轻举妄动。

我远远地看着你。你就在那儿,离我这么近,单薄瘦弱的身子穿着宽大的条纹囚衣,但仍像魔术师一样,是个让我目不转睛的男人。

你是从哪儿弄来那两颗让我和朋友得以温饱的洋葱和番茄呢?

我们早上起床时只有一点褐色的温水,我总会省一些下来稍微清洗身子;中午一碗清水汤,晚上则是一小份面包,还有每周一次,会有一片灰色的假香肠、一小匙甜菜酱或是一小块人造奶油配两片土司。

你是从哪儿弄到纸来写信给我的呢?

我们的茅房内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擦拭。刚到这里时,他们把一条肮脏的四角裤丢在我脸上,我便一小片一小片撕下来擦屁股;每次看到这条令我丢脸的内裤愈撕愈短,我就感到十分开心。◇(节录完)

——节录自《而你,没有回来》/大块文化出版公司

作者简介

犹太裔法国电影制片人、作家。一九六一年拍摄的二战纪录片《夏日纪事》(Chronique d’un été)中,她在协和广场上的独白成了电影史上的经典场景。她出生于一九二八年,十五岁时被关入纳粹集中营。二战中,她失去了四十五位亲人,其中包括她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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