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友鱼：新装无端六十年(五之五)

（上紧接〔四〕）

【祥林嫂（上）】

民11：那这跟你说的社会调查又有什么关系？

臣9：对了，我也正想把这层关系说说清楚，免得老被人往“皮毛”上扯。以前我们把年轻人送到国外去学习，他们受到了精神污染，这可以理解，毕竟是人在外，身不由己。但是这次社会调查是在家里做的，对象是我们自己一手培养的学生，他们全关在“防火墙”内，严密受“绿霸”的保护。

民11：完全是量身定做的一代。

臣9：没错。所以我们一直来都是高枕无忧的。哪里想得到，这次社会调查的结果几乎让我颗粒无收。眼看着自己的学生一个个被狼叼走，我觉得好失落，自己愈来愈像当年的祥林嫂了。我真的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我也会做祥林嫂的傻事。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狼。我真傻，真的。……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不知道春天也会有。

民11：嗳，你还好吧？你能觉得自己傻，兴许还能有救。咱不着急，不着急，啊？慢慢来，心安啦。

臣9：不是呀，这不是救不救、安不安的问题。我是怕有那么一天，我祥林嫂自个儿也被野狼给叼走了。

民12（哈欠连连）：啊……啊……啊……！这是哪个缺德鬼呀，总提老娘的大名，害得老娘睡不安生？

民11：这位大姐辛苦了，敢问尊姓大名？

民12：哼，谁是你大姐？真是有眼无珠！老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当年鲁老爷笔下的祥林嫂是也。到今天，别说叫我老娘，就让你叫我老奶奶、老佛爷，也不为过。

臣9（恍然大悟、满面羞愧地）：对不起，对不起，我臭老九一时糊涂，感叹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不慎牵涉到了大姐，啊不不，牵涉到了老娘的清誉。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还望鉴谅。

民12：这还差不多。不是老娘怕你牵涉，老娘还巴不得能名扬四海呢，实在是因为老娘太困乏了，昨晚接客太多，整夜都在腾云驾雾。

臣9（满脸疑惑地）：您祥林嫂不是还捐过门槛吗？

民12：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笑死人了，笑死人了！你还念老皇历呀？你以为现在还是当年老鲁笔下的世界吗？告诉你，如果说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是骗人的鬼话，那么新社会把人变成了神，就是铁打的事实。现在天地变了，人民解放了，我祥林嫂也翻身做大仙了。

民11：您祥林嫂翻的什么身，做的什么仙呀？

民12（这下子可来劲了）：小子们可给我听好了。以前的祥林嫂说自己傻，是因为不知道春天还会有野兽，可这算什么傻呀？真正的傻，是愚守妇道，成天耽心阎王爷来锯我，于是要吃素念佛，一心向善。又省吃俭用，给佛殿捐门槛。其实这才是愚不可及哪，这道理我是后来才懂的。那一天看到皇帝穿上了“新装”，全国上下都在尖叫，跟着了魔似的。连天地都翻过来了，哪还有什么礼呀道呀的可言？我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佛陀说得对，他说什么来着？噢，对了，说这是“顿悟”，顿悟只需要“一刹那”的时间就够了。

民11：你顿悟什么了？皇帝穿新装，跟你一个鲁镇的小妇人又有什么干系？

民12（故弄玄虚地）：你不知道啊？皇帝穿上了新装，乘六龙舆，周游列国，那天正好下江南，来到咱们鲁镇，真的是万人空巷呢。百姓争相瞻仰皇帝丰采，一抬头却发现，皇上虽然没有阿诺、史泰龙那身“暴跳如雷”的肌肉，可以令妇女们想入非非、神魂颠倒，可那身白净的浑肉，加上丰乳肥臀，还是蛮有看头的嘛。嘻嘻。

民11：原来如此，那我也就没话可说了。

民12：你当然不用说，也甭想不让我说！我的话还没完，故事长着呢。我当然要接着说，……我刚才说到哪里啦？

民11：你说皇上游街示众来着。

民12：你这是什么话！皇上怎么能游街示众呢？应该是——老鼠过街。噢噢，慢着慢着，这也不对啊。应该是，应该是，……“天体晨炼”怎么样？

民11：对对对，说得好，天体晨炼。祥林嫂有才，名不虚传。那后来呢？

【祥林嫂（下）】

民12（搔手弄姿貌）：后来啊，后来皇上征召宫女，我就冲着他那身白净的浑肉应征去了，哪怕自己已是徐娘半老、风烛残年，也全然不顾了。天哪，我哪里料到，一入后宫，皇上就“顿悟”成金华火腿了。幸亏有一个诨名叫小瘪三、大号叫小三子的“四只眼”把我给收了去，他是个来者不拒、多多益善的主儿嘛。不然我都没地儿蹭饭了。

民11：祥林嫂还有这般非凡的经历？

民12（如数家珍般）：别老打岔，好不好？告诉你，那小瘪三也穿“新装”哪！到后来我才知道，敢情“大内”的人，没一个不穿新装的，而且是非新装不穿。还说这是中国特色，是搞社会主义，必须发扬光大、代代相传。我看小瘪三这一身贼肉，已经够恶心的了，浑身刺青纹身，那模样儿就像是一只癞蛤蟆，怪吓人的。

民11：他本来就是蛤蟆精转世的嘛。

民12：你这么一说，我就豁然开朗了。再说说那个贺老六，跟我祥林嫂有前世因缘，这都谁跟谁呀？别看他的表面功夫，正而八经、装模作样的，还说让人民翻身穿新装呢，可就数他自己穿的新装最具特色了，不但皮毛历历在目，还能洞见他肚子里面那一大堆的“牛黄狗宝、蛇心贼胆”呢！

民11：这套新装真棒，都更新换代了，是升级产品啊，怕是“科学发展观”的有机产物吧？

民12：“科学发展观”？好像那天云雨之际，他是这么念叨来着。当时我魂不守舍，愣没听明白，以为他是在叫唤哪一个小妖精的名字呢。今天经你这么一点明，我顿开茅塞。敢情这样的事，还有科学？

民11：科学处处有，满意的服务只有贺老六做得到。

民12：那倒也不见得，老八格们也有可爱之处，他们不用修饰，新装之下，原来是一群沙田龟鳖，一个个直扑楞。要说凶狠够凶狠，说傻帽也忒傻帽。一群小猴子，水中捞月亮，好玩而已。

民11：据说“不死了”也属于老八格一类？

民12：“不死了”？哼，他可不一样，是个异类。他有贼心，老娘还没那个贼胆呢。又是摸又是咬的，恁谁也吃不消。不是说地有多大产，人才有多大胆吗？没见过亩产万斤粮的大田，我能有多大的胆？再者，山城是个国中之国，就像皇上当年搞的那个“瑞金苏维埃”，跟贺老六的“和谐”政策可不符。

民11：干革命可不许挑肥拣瘦、怕苦怕累。

民12：说起干革命，没人革得过皇上了是吧？皇上一再教导我们说，干革命就得跟他老人家那样，具备一种精神，一种“一要怕痛、二要怕死”的革命精神。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民11：对对对，皇上最革命，最怕痛，关了一个晚上就投降了，去做有益于人民的人了。

民12：是啊，所以他躺在龙椅之上，仍然念念不忘有益于人民呢。真不容易，啧啧啧，请人掏空了五脏六腑，也要供人免费参考。别人一间小小的“蛇蜕博物馆”，也得收两块钱的门票哪。

民11：更甭说“蜩甲博物馆”了，收三块呢。不过我得纠正您的一个用词错误。虽然我没见过传说中的“九年义务教育”，可这“参考”跟“参观”两词还是分得清的。说“皇上博物馆”应该是“免费参观”，不是“免费参考”。

民12：先参观，后参考。你不进去参观，如何比划参考？

民11：祥林嫂真有你的。敢情跟贺老六待腻歪了，染上坏水儿了？

民12：老六算个屁，老娘是曾经沧海啊！回到大内，就像浅水湾湾。阅人多矣，不计其数了。总之，数来宝，有精瘦似猴的，有浑圆如球的，有焦黄瓜，有黑铁塔，有黄里透青，有紫间墨绿，有倒挂金钟，有歪瓜烂枣，……一条条都跟老娘裸裎相对，不但纤毫毕现，而且丑态百出，一个个气喘吁吁，与时俱进。

臣9：啊呀呀，祥林嫂快别说了。

民12（杏眼圆睁）：为什么不说呢？你不做焦大，人家就干净了？你要这么认为，其实也是一种“新装意识”哩！现在都上行下效、全国一盘棋了。没听说笑贫不笑娼吗？现代妓女可是正当职业，还发“上岗证”不是？人家毒奶粉都可以上市，豆腐渣都可以开学，脆脆楼都可以招标，吊袜带都可以自杀，躲猫猫都可以升天，天灾可以变成人祸，丧事可以办成喜事，穿上新装争名于朝，脱掉新装争利于市，……。快快，给老娘拿酒来！

臣9：给，给。

民12（不耐烦地）：换大杯！换大杯！

臣9：好吧，您慢点儿喝。

民12（咕咚咕咚咕咚，一口气干了，面不改色地）：唯有饮者留其名，唯有饮者留其名。刚才说到哪里啦？对，争名于朝——官本位嘛；争利于市——市场经济嘛。统吃统吃。叹我祥林嫂，本是良家妓女，唉，千年的铁树都要开花，我枯木逢春不容易，赶上黄金时代更难能可贵，我一忽悠，就“中国特色”了。我早就该立贞节牌坊，以广召天下名士，可不能便宜了贺老六那只兔崽子。

臣9：您的意思是，让贺老六也戴戴绿帽子？

民12：哈，这算啥呀，人家可鬼着哪，搞得都老鼻子了，比我更猴急呢！你臭老九还老古董哪你？真是太榆木脑袋了，成不了大器。告诉你，我还有个雄心壮志，说出来吓死你：我用不了三年时间，要在全国开办一百家“新中国妓女培训学校”，专门培养品学兼优、人见人爱的社会主义新妓女，热忱地为广大“新装爱好者”服务，为中国特色做出不可磨灭的新贡献。

臣9：你原来是统吃无烟工业？那可是一块大饼，据不完全统计，年产值超过一万个亿，至少占全国GDP的百分之五点五。而且行情还看涨呢。您祥林嫂好眼光，称得上是时代的弄潮儿，一颗响当当的铜豌豆！

民12：有需要才有发展嘛。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从新装到咕噜，从咕噜到无烟业，犹如滚滚东逝长江水，一泻千里，势不可挡。让你的“象牙塔”见鬼去吧！你臭老九也该清醒清醒了！来我这里做个茶房，亏待不了你，还让你延年益寿呢。你这还犯什么傻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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