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散文

傅正明:划时代的战后钢琴

──谈格温多林.布鲁克斯的两首十四行诗

布鲁克斯于1950年成为第一位荣获普立兹奖的黑人诗人,并且于1968年获赠美国伊利诺州的桂冠诗人。但是,仰望神的布鲁克斯表示:“我始终把自己看作一个记者。”……

后奥斯维辛写作

我们所处的“当代”,是以一个象征性的地名──奥斯维辛为分野的。与之相应的当代文学艺术,由于阿多诺的“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句警语,可以称为后奥斯维辛写作。

阿多诺以片面的深刻性,提出了反犹太屠杀过后人类能否守住道德底线的问题。这句话仍然使许多人感到困惑,是因为它只是一个“二律背反”中的一个命题。事实上,阿多诺在战后出版《起码道德》之后不久,就在〈文化批评和社会〉一文中重新肯定了继续写诗的可能性:“就像受刑者不得不连连呼叫一样,四季不断的受难拥有同样的决堤般的表达的权利……因此,在奥斯维辛之后不能写诗的说法也许是错误的。”

诗中深入思考战后写作问题

美国黑人女诗人格温多林.布鲁克斯(Gwendolyn Brooks, 1917-2000)深谙这种二律背反。在其诗作〈在弯弯天空的各个角落〉中,诗人写道:“我们的地球是圆的,其丰富意涵之一是:/你我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观点,而两者都是正确的。”诗人因此避免了逻辑上的全称判断可能带有的武断性,或以偏概全的片面性。早在二战刚结束后的1945年,布鲁克斯就写作了十四行诗〈战后钢琴〉和〈良师〉姊妹篇。在我看来,诗人在诗中深入思考了战后写作问题,以生动的艺术形象表达了与阿多诺类似的观点,甚至可以说,她开了阿多诺的先声。

两首姊妹篇出自诗人1945年出版的处女作诗集《布龙斯维尔的一条街》(A Street in Bronzeville)。布龙斯维尔指芝加哥南端,是当时诗人所在的黑人比较集中的住宅区。诗人也许像关注黑人散居问题一样,关注犹太人在反犹太屠杀后的受难和散居问题。

战后钢琴的双重特征

〈战后钢琴〉和〈良师〉的主人公“我”是二战中盟军的一位战士,他想像自己幸存后在一个良宵聆听一位女钢琴师弹奏小夜曲的情形:在一串银铃声中,琴键仿佛在祈求神恩,“美声可餐,/昔日的饿鬼将破棺而出,吞食并感谢。”沉浸在回忆中的这个战士,突然从琴声中听到了阵亡者、死难者的哭号,“然后,我解冻的眼睛将再度结冰,/石头将硬化我脸上的柔和。”在这里,诗人涉及艺术与宗教的关系:艺术的力量在某种意义上不亚于宗教的感化,甚至可以像耶稣一样创造起死回生的奇迹。续写的〈良师〉,紧接〈战后钢琴〉的诗意,全诗如下:



因为我是他们群体中正义的一员,

我最佳的忠诚献给那些死难者。

我立誓要让死难者活在我心中,

任何时候都不能洋洋自得。

在春天的花卉中夏日的树荫下,

在寒秋的溪水边严冬的森林里

──在我生命的日日夜夜,我将始终

以萦绕心头的鬼魂为良师。

聆听那悲哀的哭号,遥远的絮语,

我不再做琐屑之事。远离筵席,

甚至离开舞会──因为她难以驾驭,

她可能像她佩戴的花朵一样馥郁,

献上殷勤的鞠躬并制造模糊的借口,

然后把我午夜守灵的长明灯掐熄。

无论是阿多诺所说的“诗”,还是布鲁克斯的“钢琴”,均可泛指各类文学和艺术。在这里,女钢琴师胸前佩戴的花朵,原本是艺术美的象征。但是,战后忘乎所以的狂欢,有可能像一只野蛮的黑手一样掐熄为死难者守灵的长明灯。布鲁克斯由此把握到战后钢琴的双重特征:它既可能是一种美的祈祷,也可能以浮华迷乱我们,让我们忘却历史,因此,她对战后钢琴持有矛盾态度。

奥斯维辛永远铭记着法西斯的野蛮,古拉格则象征着另一种极权主义即蜕变的共产主义的野蛮。1989年全球民主潮流导致的苏联解体、东欧巨变和中国悲剧,同样具有内涵不同的划时代的意义。如果说,西方世界已经结束“冷战”步入后极权时代──或称后奥斯维辛和后古拉格时期,那么,东方专制国家仍然处在强弩之末的极权时代或古拉格时代,仍然处在统治者必然要寻找敌人打压异议的隐形战争时期。因此,布鲁克斯关于战后钢琴的思考,阿多诺关于后奥斯维辛写作的思考,或索忍尼辛《古拉格群岛》的书写,对于中国人来说,仍然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不要在罗马燃烧时拉小提琴

布鲁克斯的父亲是民歌手,母亲是钢琴师,从小耳濡目染,她不到十岁就开始写诗,但她在创作道路上走过“玩弄词语”的弯路。〈战后钢琴〉和〈良师〉是她的诗艺臻于成熟的标志,表明她摆脱了花稍的诗风,走向艺术道德的领域。但她并不把她所写的任何作品称为“政治的”。因为,她认为“政治”一词被滥用了,人们误以为政治诗是共产党人的专利。实际上,用一个悖论来说,我们在布鲁克斯的诗歌中可以发现另一种“非政治的政治”,例如,在稍后的〈先战斗,后拉琴〉一诗中,爱好和平的布鲁克斯肯定了反法西斯战争的正义性和必要性,鼓励年轻人“首先武装起来”,暂时“做音乐的聋子美色的瞎子”,不要在罗马燃烧时拉小提琴,因为,只有赢得战争,才能真正拥有艺术创造的空间。

后来,布鲁克斯于1950年成为第一位荣获普立兹奖的黑人诗人,并且于1968年获赠美国伊利诺州的桂冠诗人。但是,仰望神的布鲁克斯表示:“我始终把自己看作一个记者。”由此可见布鲁克斯的终极关怀和当下关怀。

每年一度的“布鲁克斯研讨会”在芝加哥州立大学开了二十年。布鲁克斯本人逝世十周年了。她伟大的诗魂,值得我们引以为德才兼备的“良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