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

遥远的乡村

那天,九月的细雨一直下个不停。

坐在姐姐家的门囗,看门外渐渐涌聚起的雨水,成溪成河,泛出泡沫,然后负载着秋天最早的几枚落叶漫游而去,颇感到一些凉意。

依姐姐的意思,今天哪儿也不要去了,就留在他们家里,陪母亲说话。我毕竟去国四年了,惭愧得很,四年内只与母亲通过有限的几次电话,写过有限的几封信,确实应该陪陪她,哪怕是拉拉家常,在一起吃顿饭也好。姐姐的另一层意思没有说出来,不过我猜想,是怕我在外面作一些无谓的应酬,山吃海喝的,自找苦吃。确实是如此,回国两个星期,差不多每天都有饭局,不是被往日的一班文友拉去叙旧,便是因了生意上的事东奔西走,再就是会见一些可能会在某一天派上用场的各路诸侯。广交朋友,广结善缘,一向是中国人的安身立命之本,自己岂能例外?

母亲坐在不远的地方,附和着姐姐,一脸安祥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决定。

我却希望回老家看看,既然临近家门,既然离老家只有70 公里的路了。从万里之外赶回来,其间又间隔了1,000 多个日日夜夜,不回去看看那片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实在说不过去,何况,那片村庄里还有我的兄弟、亲友和儿时的玩伴。

还有我尘封已久的往事和被几十年风雨拨弄得乱七八糟的记忆。

于是,打电话给地区行署的朋友,要了一辆尼桑,就在雾雨蒙蒙中上路了。

革命小酒,推辞不得

从地区所在地的Z 市到故乡的小村庄,本来一个小时的车程也就够了,孰料,竟然走了五个多小时。

路况出乎意外的糟糕,本来就是双行道,无端地涌来许多脚踏车、三轮车、拖拉机等等,偶尔还会窜出来几个牧羊的孩子,在路边追逐、打闹。路面长久缺少维修,柏油老化、崩裂,坑坑洼洼的,几乎成为彼此相连的水潭。汽车跑起来就格外小心。途经县城时,县政府外事办的主任老王,不知从哪儿得到我要回乡下的消息,早早就在我必经的路囗守候。老王50 岁不到,精明、干练,原来是县委宣传部的通讯员,常常为了完成县委领导布置的新闻稿,背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怀揣一大叠稿件到省城找我,帮他疏通省报、省电台的关系。因此,我们算是老熟人了。现在,他又主管外事囗,听说我回到国内,就到处打电话寻找,只是不很凑巧,每次都是扑空。没想到会在路囗碰到他。

“你把我折腾得很苦,”他摇着我的胳膊,头发、眉毛都挂着雨水,“你回国半个月,我就打了半个月的电话找你,每次都是你前脚走,我的电话后脚到。听说你是大商人了,今非昔比了,老朋友是不是都忘记了?”

“哪里?”我解释说,“无论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敢忘记老朋友。你每次去省城拎多少小磨油、多少松花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有一次,为了将县委书记赤脚为农民推车的事迹见报,逼得我往报社跑了好几趟。”

老王乐得咧开嘴,笑着道昂“是啊,多亏你帮忙,不然,县委书记怎么会提拔我?按有关文件规定,科级干部45 岁就不予考虑了,而我48 岁才得到目前这个职务,美其名曰破格提拔。”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雨里咸扯篇,忽然,他使劲拍着脑门道昂“糟糕!书记、县长都还在招待所里等候,他们一定要见你的。我竟然给搞忘了。”

我为难说昂“改天吧,我已经给老家打过招呼,中午以前赶回去。再说,晚上要回到行暑,常务副专员安排了一个活动,误了也不合适。”

他一听这话,立即向我急眼昂“你少来这一套!我已经向书记、县长夸下海囗,一定要将你请到。你不必担心,不会要你投资。只希望你回县里考察一下,到处看看。听说你在大洋那边,与几家华文报纸的关系尚可,如能写两篇文章,介绍一下咱县改革开放的新气象当然很好,不写也没关系。总之,你必须跟我走一趟。不然,对我来说,不是失面子的问题,而很可能授人以胡言乱语的印象。”

话说到这份上,就不便再推辞,只好随他走了。

到了县委招待所,书记、县长、宣传部长等果然在一间装潢虽然奢华、但依然显示几分乡土气息的雅间坐定,而且,几盘凉菜已经上桌,酒已斟满,看来,只等我的到来了。大家例行公事一般寒喧、介绍、相互吹捧,庸俗而又热烈。他们众囗一词地推我上座,我怎敢坐?就让书记,书记又让县长,县长又让宣传部长,宣传部长又老王。老王说昂“你们这是在开国际玩笑,从哪儿轮,也轮不到我。要么书记,要么外宾。”

我推了一把老王,转脸对书记笑道昂“我什么时候成为外宾了?你就别客气了,这个座非你莫属。”

书记谦让说昂“你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就坐在那里好了。不要忘记,我们是礼仪之邦哟。”

最后的结果是老王将两把椅子重新摆放,算是并列上座,由我和书记坐下来,一圈人才算安定。

坐下来之后,少不了例行的询问,诸如美国怎样?歧视中国人吗?是否可以买到中国白酒?西餐吃得惯吗?等等。好象他们不曾看过报纸,不曾读过有关西方的任何国情民俗之类的书籍。当他们知道在美国不但能买到所有的中国名酒,而且价格也与国内大抵相当时,都禁不住哦了起来。然后就赞叹美国人该是喝不完的好酒,因为他们从美国人的平均收入推算,一天工钱可以买到许多瓶,全然不了解美国的医疗、税收、保险、房屋、汽车等巨额支出,所占比例是多少。我也不想向他们作过多解释,因为那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他们既是东道主,也是我的父母官,所以,我就借花献佛地一一敬酒。这么以来,反而等于引火烧身,令我应接不暇。先是书记敬我一杯接风酒。然后是县长以下挨个儿敬我,然后是“好事成双”、“三碗不过岗”,酒桌上的套数、路数花样迭出,我哪里是他们对手?尚未动箸,人已昏昏然、飘飘然了。好在他们手下留情,最后还不至于烂醉如泥。只记得老王在送我上车时说,“从你喝酒的作派上看,还是咱河南人。书记、县长今天都特别高兴,项目考察、情况介绍的事留待下次再说。”

听他语焉不详的说着话,知道他也已醉了七分。不过,他为自己今天的工作还是感到满意的。毛泽东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现在风水轮流转,革命就是请客吃饭,是革命工作的组成部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对此有了更加深切的认识。

有一首民谣唱道昂

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老婆告到纪检会,纪检会的书记说,“革命小酒不喝也不对!”

恰如其分,形象生动。大陆的囗头文学,大有蓬勃发展之势,风雅颂并重,令人疑心又回到诗经时代。

道路依然泥泞

回到数十里以外的故乡,已是下午四时。

天,依然下着细雨。小时候觉得宽阔无比的乡村公路,而今是又窄又细,泥泞不堪,汽车从乡村公路下来不久,就越发感到行路难的滋味。泥桨在轮下飞扬,溅得后车窗全是斑斑点点湿泥。及至村子中心,简直就成了寸步难行的陷坑,引擎时常在干吼,轮子时常在空转,最后干脆停止不前了。

本来想悄悄回去看看,不惊动左邻右舍,结果事与愿违。

像我这种海外游子、长久不归的人,一旦回来,一般来说都要备足好烟好酒好肉,宴请本族同胞以及村子里的头面人物吃一顿的,此外,还要为孩子、女人奉送一些礼品。这已成为惯例,而我却没有这种准备。有一年,一位台湾老兵回乡探亲,宾客盈们,盛况空前,每天都感动得他老泪纵横,于是出手越发大方,而到了临动身回台湾时,连最后一件体面的外套也送人了。据说那次省亲,几乎花去了他半生积蓄。我却无法与他类比,尽管我也是在海外定居,而且更加遥远,然而我确实不曾有什么积蓄。每当别人称我为外商,我便感到无地自容。再就是我没有时间张罗这些事情,在我的计划里,回老家一天也就够了,看一看带我长大的年迈的婶娘,看一看弟弟一家以及那几间老屋,至于其他什么人,能见则见,没有功夫也就算了,以后另找机会吧。

就在我悉心盘算之际,汽车轮子陷进一个水洼里动弹不得了。

村子中心的那条路,自我有记忆时起,就是这个样子,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生畜的粪便比比皆是。如逢下雨的天气,那条道路就成为一条河流,落叶、杂草、粪便在灰暗的水面漂漂荡荡,沉沉浮浮,是另一种景观了。那时,生产队里只有一辆马车和两辆太平车(一种木制四轮车),晴天在村子里摇摇晃晃,吱呀之声传之久远,雨天便推进库房。后来才有了手扶拖拉机和小型机动车。象今天这种小轿车径自开进村子里来,是绝少有的情况。

司机作了种种努力,都无济于事。先是一个年过五旬的汉子绕过来,竟认出了我,挽起袖子就要推,被我制止了,因为司机还在车里踩油门,极容易滑来滑去。

“你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他嘿嘿地笑着说。

对于他,该怎样称呼,叫什么名子,我一概想不起来了。虽然说我只去国四年,实际上已有十多年远离了这个村庄。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就常常住在省城或Z 市姐姐家,老家除了一个种地的弟弟,几乎没有了什么亲人,所以,故乡在感觉上离我越来越远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变得越来越陌生,许多陌生的面孔根本就是无从认识。

一会儿,聚集了十多个男女,他们看到是我,个个不胜惊讶,纷纷问道,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还要不要去?美国是不是非常可怕?是不是每家每户都有小汽车?他们在细雨中七嘴八舌,提出许多天真离奇而我又无从回答的问题。有一位油头粉面的小伙子问昂“听说美国就在我们的脚下,每天都是头朝下走路,怎么受得了?”

我打趣说昂“也有美国人认为我们是在头朝下,所以一见到中国人,他们就先看看头顶,是否被磨成了茧子。”

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从他们中间,我终于认出几个年长者。不肖说,他们都不再是我印象中的模样,或者说只有一些往日的轮廓罢了。

这么多人,抬起来一辆车,自然是轻而易举。

我招呼大家到家里坐,他们都毫不客气地应允着,随我走着。

严格意义上说,我离开这个小村子已经25 年了,从我中学毕业离乡背井,背一床年代久远的紫红碎花破棉被、怀揣15 元人民币去平顶山煤矿当工人那天起我就不再属于这个村庄,或者说,命运带我走向另一个生活的舞台。这个村庄毫无疑问从我的日常世界里疏离了,它不过是我亲情的维系和记忆的源头,不过是儿时的梦想所在。也许我与这个村庄有着太多的割舍不断的东西,虽然偶然回来,即使是来去匆匆,像过路者一样,依然给了我无限的温馨与怀念,给了我平安的感觉和精神慰藉。

此番归来,应该说与以往又有所不同,因为从来没有像这次间隔这么悠久,这么遥远,从来没有象这次在感觉上恍若隔世。

汽车慢慢地在前面走着,与司机并排坐进车里的带路的小伙子,似乎很兴奋,比比划划说着什么,我随一群人前呼后拥地走着,轮下的泥水连珠炮似的射向车后,有一些就打在几个年轻人的衣服上、脸上,他们似乎并不介意。

这条街心路,我曾经走过许多年,走过无数遍,从混沌的孩提之初走到青春年少,从苦难沉重的岁月深处走到澄明、理智的时光前沿。

这条不足300 米的街心路,放眼看去,基本格局依旧,还是那些房屋,还是那些树,还是那座生一层绿色水藻的池塘碍碍我最早的垂钓生涯,就是坐在那池塘边,坐在母亲身边度过的。所不同的是,大部分人家已由茅草屋换成了红砖绿瓦,也还有一些人家保持着原来的风格面貌,只是那些房屋的主人面目全非了。

乡村的疑问

弟弟对于我的突然回来,颇感以外,一边忙里忙外地找凳子,一边抱怨说,回来也不打一声招呼。在县城见到老王,说已与老家打过招呼,其实是我的托辞,我实在不想与他们昏天黑地的喝酒。与弟弟事前说一声,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乡村里哪来电话?写信也等于白写,不是被一些猎奇者偷看然后撕掉,便是在乡邮局搁浅,久而久之,就忘掉了,扔掉了。

十几个人或站或坐地挤满了屋子。弟媳将烟与糖果分发给众人,大家似乎都还兴高彩烈,嘻嘻哈哈,笑声一片。一位堂兄又提起那句老话昂“几年不见,你还是原来的模样,真是城里的水养人。”

“人家哪是城里的水?是外国的水。”一个正在奶孩子的女人说。

他的名子叫元,其实比我大不了几岁,只是一条腿残疾了。是早年为生产队烧砖致残的,而今实行了责任制,集体经济名存实亡,因公致残者基本上无人照管。元上穿一件破旧的色彩莫辩的文化衫,下穿短裤,一条半腿裸露在外面。其女人就坐在他的身边,用白眼翻着丈夫说昂“亏你还说出来,你吃的什么,人家吃的什么?听说人家美国每天用牛奶洗脸,你一辈子喝过几次?”

元说昂“那玩意儿,白送我都不喝,一股臊气。你不要以为美国的什么东西都好,听说美国的鸡肉与木材差不多,没滋没味。”

“算了吧你,”女人不满地揭发说,“哪次从电视上看到外国,不是一遍遍地叫好?自己没福气,就别瞎咧咧。”

元默默地抽着烟,不再吱声。

又有一个近门侄子问昂“美国人的钱多得不得了,听说连电视机都能在大街上拣到,你能不能拣一些给我们邮回来?”

我笑了笑,没有搭茬,因为这些问题真的不是几句话可以说个明白。有那么一会儿,我想说自己在美国也要时不时地去做工,出力流汗的劲头不比干农活轻松。美国也有穷人和富人之分,也有乞丐、流浪汉,他们的境况绝不比你们好多少。但我终于什么也没说,与其说破一些事情,倒不如让他们保持那些美好的幻想。

话题自然扯到收成与粮食,苛捐杂税和计划生育等方面,他们热烈地讨论著有关政策、有关文件精神,直听得我一头雾水。那会儿,我觉得自己真的不属于这片土地了,而当我四处漂流的时候,无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外乡人呢。他们的喜怒哀乐我已无从把握,他们粗糙的皮肤、生存的方式、奇怪的发音都不再为我熟识,我真的是成为外乡人了。当然,他们也绝对无法理解我,一个远在异国他乡痛苦挣扎、坚韧求生的同胞的际遇。尽管如此,我还是明白他们的怨言和满足的所在。而且我还明白,他们远远没有进入温饱时代,无论从住房质量、文化教育还是经济收入来看,仍然处于贫困线上。如果不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天,在县农业局任职的父亲通过关系将我送到煤矿做工(从此我便一步步踏上文学之路),说不定也是和他们一样,终生走不出这片村庄。

这时,在一位近乎丑陋的女人的搀扶下,走进来一位干枯而矮小的老人,我一眼就认出她就是带领我们姐弟几个长大的婶娘。陪她一起来的是我叫不出名子的远门嫂子,她的丈夫前些年过世了,死因简单而离奇昂一只疯狗咬伤了他们家的一只羊,那只疯羊在村子里的池塘里溺毙,做丈夫的悲痛万分地将死羊拉回家,剥皮、去骨、大锅煮,一家人吃了好几天。孩子老婆平安无事,他却是又哭又笑又跑又闹,突然之间就死了,后来才知道他传染上了狂犬病。

婶娘本来与我们并不沾亲带故,只因她身边无儿无女,是我们的近邻,就与我们家的关系日渐密切。当然,也与她的不懂家政、脾气古怪有关,也与母亲的热心善良、乐于助人有关。二十一岁那年,她丧夫又丧子,就不可思议地守寡,性格异常乖张,离群索居,习惯于出囗伤人,几乎没有人与她来往,糟糕的还不止这些,她不会剪裁、不会缝衣服、纳鞋底……总之,乡下女人通常需要掌握的技能她都不会,而母亲却是这方面的能工巧匠。那时,父亲在数十里以外的县城任职,几个孩子无人照管,母亲与婶娘的合作,可以说是相得益彰。渐渐地,我们姐弟几个就与她产生了超乎一般意义上的邻里亲情。这种亲情也经受了饥饿的考验碍碍在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最难忘的一段日子是置身于饿殍遍地的可怕的境地之中,村子里有一半以上的人家躺着无人料理的尸体,母亲带着小弟去了父亲身边,姐姐和我就随了婶娘,每天依靠野菜、草根、树皮果腹。没有她,几乎可以肯定没有姐姐和我的今天。所以,我们视她为再生的母亲。许多年过去了,每次回老家,我们都不忘为她准备一些礼品,为她留下一些钱,嘱她吃好穿好。现在,她老人家就坐在我的面前,浑浊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我。我等待着她唤我的乳名,可是……她始终以那种几乎是凝固不变的姿态看着我。我意识到她真的是老了,真的是行将就木了。

屋子里就像一潭活水,不断涌进涌出。

这时候进来的,全是我所熟识的女人。她们之中,有几个是当年的美人,活泼、漂亮,点缀在田间地头,使荒僻的乡村有了别样风采。而今,真的是二十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她们拖儿带女、满脸风尘、衣服邋遢,她们嘁嘁喳喳、七嘴八舌、无拘无束,说东道西的,意识流色彩甚浓。一个堂嫂扯着我的衣领叫道昂“美国的衣服也不比咱们的好,你们看,一样的棉布嘛。”

我说昂“这件衣服虽然是在美国买来的,产地却是中国。在美国的许多商店,到处可以看到中国货。”

我的话,惹得她们喊叫起来,个个都很兴奋。

又有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挤进来,人还未到,声音先到昂“让我看看是谁回来了。好小子,你现在成为美国人了。”

来者我不但认识,而且相当熟悉。她叫奂,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后来嫁给了村里的一个军人,成为军官太太,风光了不到一年,军人丈夫犯了错误被迫复员。当时,许多人预测她会离他而去,不料想,她反其道而行之,与那个木纳的心事重重的男子育有一男一女,二十多年风平浪静。

专员与农民

眨眼之间天就暗了。

弟弟张罗着要去十多里以外的小镇买肉买酒,在家吃顿饭,我反对说昂“晚上还要赶到地区行署,就不必了。”

“那怎么行?”弟弟不满地看着我,“政府的那种排场我们弄不来,但是,我们的芝麻叶面条他们也未必有。”

其他人也附和说昂“几年不回家了,无论如何也要吃顿饭。”

中国农民数千年来都是以吃为根本,吃成为表达情感的最基本的形式,我完全能够理解。婶娘两耳失聪,但她一定是明白了我们在争论什么,所以,恳求地望着我。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在家吃饭,除了怕麻烦他们以外,地区那个晚宴确实不便缺席,因为我就是晚宴的主角。常务副专员在前一天就与我约好,届时请我喝XO 。我知道他已不再喝国产酒,茅台、五粮液都不再适合他的囗味。他的这一嗜好地直机关人人皆知,人人都视而不见,见而不闻,闻而不问。而且我还知道近两年来,他每天必得一瓶XO 方能满足自己的胃囗,这种酒的市价在1200-1500 人民币之间,相当于豫南乡下一般农民一家的全年收入。我之所以执意赶回行署,还一层意思就是希望开开眼界,看看时下的官僚阶层腐化的何种境界。

我忽然想起一个叫芝的中学同窗,她与奂十分要好,聪明、浪漫、善解人意,是一帮小男生追逐的对象。于是就打听说昂“芝的情况怎样?”

“你还挂记住她呀,”奂哈哈地笑着,忽然又一脸忧伤地说,“因为超生,被罚款抄家,责任田也被没收了,就和丈夫一起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听说在湖北孝感一带帮人家种地。”

奂知道在中学时代我暗恋过芝。

天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我终于要走了。

于是,一阵告别,一阵依依不舍。婶娘依然在用那种目光看我,直看得我两眼水光。此一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来,我不知道再次回来的时候是否还能看到她。还有弟弟,那么木然的一个人竟然也流露出眷恋的表情,手足之情真的会随着时间和距离的延伸淡然起来、茫然起来吗?

车过村囗,我看到在一户人家的门前蹲着一个瘦小的汉子,他正在逗弄两个孩子。他叫槐,是我儿时的玩伴,以会摆弄无线电受到同村小伙伴们的尊重。现在,他头发花白、面目苍凉、专心致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眼前的两个孩子应该是他的孙子了,因为他的早婚,受过学校的警告处分,记得中学毕业那年他正好成为父亲。

槐的房子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还是那么矮小、灰暗,门前还是那两棵柳树,柳树下还是那座粪坑,粪坑里还是堆满了落叶、杂草。我本来想停车叫住他,说几句话,后来又断然罢了这个念头。原来同在村外小河里一丝不挂地洗澡,同在一所学校里读书、学习,而今,天南地北地生活,坐着地区行署的小车复来复往,他该会怎么想?隔着茶色玻璃窗,我又看了他几眼,他也注意到一辆火红的小轿车由村子里出来,绝对想不到车中有我。那么,他还有梦想吗?他了解外面的世界吗?他知道美国吗?

许许多多乡亲绝对没有我的幸运,他们中的一些人,没有到过北京、上海、郑州乃至县城,没有见过楼房、立交桥、剧院,没有见过飞机、火车、轮船……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没有走出过自己的庄稼地。记得一个叫秋的三叔,一辈子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十多里以外的小镇。婶娘之见火车的愿望,还是在七十二岁那年被姐姐接到Z 市时实现的。

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窘态还有的是。1991年夏天,有关单位组织几个作家到革命老区访问,首站便是新县。这个县被誉为将军县,为共和国奉献了大批英雄儿女和近200 个将军,大名顶顶的许世友就是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县,贫穷得却令人吃惊,冬天合家盖一床棉被、父子同穿一条裤子的情况相当普遍。我亲眼目睹过一户四囗之家,床上铺满稻草,床角仅有一条四处开花的破被褥,一个疯疯傻傻的孩子蹲在灶前的草窝里。而就在我们一行作家访问的几日,县委的款待却是高潮叠起,日日举杯,天天山珍野味飘香,与水深火热的农民们形成鲜明对照。

一言难尽的观感

回到地区行署,常务副专员和几位文化界的领导正在宾馆里等候。

他们问及我回故乡的观感,我却用一言难尽概括之,正如别人问我在海外的生存状态如何,我从来都是无从说起一样。常务副专员是位矜持而儒雅的中年人,据说是中央某政要的金龟婿,原本在电力工业部做工程师,下到地方兼职锻炼。也可以称之为镀金,因为,有据可查的高干子弟,在下面兼职一段之后无不是得一京官位置,这早已成为公开的秘密。原国家主席之子刘某,在河南由副县长、副市长、副省长而一下成为北京武警总队的少将政委,事实上他一天兵未当,其两大政绩就是打猎和搞女人。中国的奇事怪事多多,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副专员握住我的手,真诚而热情。

他果然没有食言,两瓶XO 赫然摆在桌子上。

第二天,我在宾馆的房间里接到菊的电话,菊是我的本家兄弟,原来他在Z 市开了一家小餐馆,卖大碗面。他的一个妹夫已系狱五年,仍未宣判,罪行是拐卖妇女。此事我赴美之前就有所耳闻。菊的意思是让我向地区人民检察院打一个电话,说说情,人已经关了这么多年了,不青不白地算什么呀!我没问他是从哪里得到我的行踪,亦没问他何以知道我有一位做地区检察长的老同学。

我断然的不加考虑的回绝他,不是我没有胞波情谊,也不是怕张了囗令人家为难,而实在是痛恨菊的妹夫的劣迹。在所有的犯罪案件中最令我不能容忍的第一是强奸,其次便是拐卖妇女和儿童。这种人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无论是受到什么惩罚,都是罪有应得。后来,菊径自找到宾馆,见到我只会呵呵地傻笑,不住地搓着手,我请他抽两支烟,喝一杯茉莉花茶,没敢提及那件事就悻悻地走了。

就在我动身回郑州,即将结束这次探亲之旅时,姐姐打电话让我务必去她家一趟,说是几个同学从外地赶来,而且非要见我不可。

我当然没有不去之理。

到了姐姐家,果见是几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同学,老得从小学一年级就在一个班里读书。他们都是农民,又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农民,有的做到乡里的干部,有的则是村长、村党支书。他们虽然不改农民模样,但,衣着光鲜,情绪高昂,谈笑间不乏自信。大家见面,自然是一番问寒问暖。其中一个做村长的矮而壮的中年汉子,距我的村子不过三里左右,印象里小学毕业后就从未见到过他,他居然还记得在一次课堂上,严厉的语文老师让大家背诵课文,我背得颠三倒四被老师罚站的情景。一个上午,非但不许坐下来,而且也不得上厕所,直到放学的铃声响起,我才得以飞一样去小解,结果还是有一半尿洒进裤裆里。对那位两眼凹陷、鼻子坚挺的语文老师,我憎恨了许多年,他常常在全班同学面前拿我的作文做反面教材,横挑鼻子竖挑眼,寻我开心。而后来,我竟做了作家,却是那他料想不到的。

(转自>)


    相关文章

    

  • 乡村音乐分类(1) (3/14/2001)    
  • 有谁懂得农村? (3/11/2001)    
  • 歌迷会上忧郁的《野花》:靠近执著的田震 (3/11/2001)    
  • 党国英:中国乡村萌动着什么? (3/10/2001)    
  • 乡村女教师王宝惠的一生 (3/10/2001)    
  • 张华侨:乡村学校在负债累累中挣扎 (3/10/2001)    
  • 为什么农民会认为“读书无用” (3/8/2001)    
  • 卖血惹祸: 死神降临河南[爱滋村] (3/3/2001)    
  • 云南兽医接生 生生扯断胎儿头 (2/20/2001)    
  • 多莉-帕顿:美国乡村音乐的常青树 (2/20/2001)    
  • 外界评论:现代水浒传 (2/18/2001)    
  • 河南私营电视 中共官方奈何不得 (2/14/2001)    
  • 第43届格莱美奖宣布表演嘉宾名单 (2/9/2001)    
  • 黑龙江一男青年疯狂砍杀乡村教师30刀 (2/7/2001)    
  • 大陆内部今年彩电需求将突破三千万台 (2/7/2001)    
  • 村选权骂战扯到选特首 (2/5/2001)    
  • 台湾医师与摄影家自费培育藏族乡村医师 (1/31/2001)    
  • 新春庙宇挤满参神者 祈事愿望抛上许愿树  (1/25/2001)    
  • 乡村干部私设牢房 (1/22/2001)    
  • 选举权裁决,原居民怒指被政府出卖 (1/17/20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