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中共創始人訪談錄》序

李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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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3月4日訊】交給我的這部書稿《中共創始人訪談錄》,就它的原始材料而言,已經擱置了整整半個世紀。採訪者、整理者、編輯者是同一個人,近現代史專家王來棣先生,她讓我寫篇序言,樂意為之,是自己也可增長見識。

上個世紀50年代起,來棣先生就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從事現代史研究。她被指定研究中共初建時期的歷史。由於文獻資料極少,研究困難很多,她從口授資料的蒐集入手。那時,經歷過中共初創時期歷史的當事人,還有不少健在。1956年中共八大召開時,來棣先生請求所長、著名歷史學家範文瀾,介紹她採訪有關的外地代表。范老熱情相助,介紹她採訪了李達、馮白駒、曾希聖,以後又介紹她採訪了林伯渠、徐特立、吳玉章。到1957年,她先後採訪了三十多人,還包括陳望道、施復亮、沈雁冰、邵力子、楊之華、丁玲、王一知、徐行之、董鋤平、朱務善、劉仁靜、於樹德、鄧穎超、劉清揚、賈石亭、馬馥塘、黃秀珍、吳德峰、夏之栩、蕭三、陳公培等。整理出來的訪談記錄稿,受訪者大都作了仔細修改、補充和訂正。她還蒐集了不少文獻資料。

研究剛剛有些進展,來棣先生的家庭突然遭遇了一場「橫禍」:1957年那個「急風暴雨」的夏天,夫君許良英先生因仗義執言,被打成「極右份子」;她本人因此受到牽連,被開除黨籍,研究中共歷史的資格也被取消。訪談計劃不得不中止,採訪記錄連同蒐集的文獻資料全部交公。後來所裡倒是將資料退給了她保存,然而,1966年那場「史無前例」的浩劫一來,造反派威逼她交出材料,「在極度恐懼和憤怒的情緒下」,她不得不忍痛將可能引起麻煩的資料付之一炬。所幸的是,大部分訪問的原始記錄保留了下來,這才有了這部書稿。

時間過去幾十年,有關中共初創的歷史資料,如今有了較過去遠為豐富的發掘。但是再豐富的發掘,像來棣先生這樣的訪談,肯定是不會再有了。當年訪談的對象都已作古,無一在世。當年受訪者為尊者諱,或在整理稿中直接刪節,或叮囑採訪者刪節,隱去不少史實;此次編書,來棣先生將原始記錄稿和修改稿一併收入,以便讀者對照閱讀,既反映當事人對歷史敘述的原貌,也能使人感受極左意識形態和專制政治給人們帶來的侷限和恐懼。唯其如此,這部書稿更顯出研究的價值。

我有過與來棣先生類似的經歷。50年代初,在湖南省委宣傳部工作,曾費力蒐集過毛澤東早年的生平資料,同毛澤東早年的師友親屬周士釗、李達、毛宇居、易禮容、陳書農、蔣竹如、田士清、薛世倫、王季范、張干、羅元鯤、楊開智、李醒安等人作過交談或託人收集過資料,向當時被關押的相關當事人彭國鈞、熊夢飛做過瞭解;還在圖書館積滿灰塵的舊報刊中、在準備送造紙廠化紙漿的廢紙堆中,翻找出不少難得的史料。經過整理,編成了一部《毛主席舊作輯錄》,印了50本。但招來嚴厲指責:「有害無益」,並要求全部上交。我當年三十多歲,血氣方剛,索性發憤著書,寫出一部《毛澤東同志的初期革命活動》(90年代再版時改名《早年毛澤東》)。書正是來棣先生罹禍的1957年出版的,其時我已「金盆洗手」、不事文字,轉行水電、投筆從工了。兩年後,我也遭遇「橫禍」,在廬山會議上被打成「反黨集團的追隨者」,開除黨籍,發配北大荒:「文革」中更是被關進秦城監獄,二度坐牢(延安「搶救運動」時曾關過保安處),直至1975年出獄,「文革」結束後才平反復職。

來棣先生的書稿,追溯的是中共初創時期的歷史。近些年來,我一直主張要搞清楚三個問題:黨、理論、歷史。因為這個黨、這個黨所奉行的理論,對於二十世紀的中國歷史,乃至今天的中國現實,已經發生、仍在發生或許還將發生至深且巨的影響。這部書稿正是探究這三者的源頭,一如作者在後記裡所說:「訪談錄的中心內容是學習十月革命,建立布爾什維克式的中國共產黨,『走俄國人的路』。」

中國人學習十月革命、「走俄國人的路」、建立共產黨,是二十世紀最初二十來年的事情。二十世紀初葉的中國,處在一個思想激盪的年代。辛亥革命打倒了最後一個皇權,卻沒有搖動專制主義的基礎;建立了中華民國,卻遠沒有實現真正的憲政。先是帝制復辟,後有軍閥混戰,一片亂象和衰象。思想界、知識界開始尋求新的救國濟民的良方。一時間,黨派林立,異說雜陳。各種學說、主義中,「社會主義」成為最時髦、最新潮的一種。所謂「社會主義」,其實包含了諸多流派。瞿秋白說過一段為研究者廣為援引的話:「社會主義的討論,常常引起我們無限的興味。然而究竟如俄國十九世紀四十年代的青年思想似的,模糊影響,隔著紗窗看曉霧,社會主義流派,社會主義意義都是紛亂,不十分清晰的。」中共早期創始人原來大多信奉無政府主義,在「紛亂」的各種社會主義流派中,最終選定了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學說。

促使中共早期創始人做出這個選擇的,是俄國的十月革命。我們最熟悉的說法,就是毛澤東那句名言:「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就中國人知道馬克思而言,毛澤東所說並不準確。有充分的文獻證明,俄國十月革命前,中國就有人知道馬克思、恩格斯了,甚至有零星的中譯文馬恩著作。就對中國人選擇馬克思主義作為信仰的作用而言,毛澤東又沒有說錯。中共早期創始人幾乎都是十月革命以後,轉向馬克思主義的。李大釗不必說了,來棣先生訪談的林伯渠、沈雁冰、邵力子、鄧穎超、劉清揚、夏之栩、陳公培等人都回憶了十月革命對自己的影響。十月革命到底什麼地方吸引了這些中國的知識份子呢?從他們的自述看,大致有以下幾點:第一,十月革命後,俄國蘇維埃政府宣佈放棄在華的一切不平等條約;第二,十月革命從制度上解決了俄國的問題;第三,十月革命採用了動員群眾、組織軍隊、武力反抗的手段;第四,十月革命後的俄國被描繪成是一個「沒有階級、沒有人剝削人的社會」。憑著對十月革命的這些傳說,他們心中的天平開始傾向蘇俄,選擇了「走俄國人的路」;又在共產國際來人的直接催促下,建立了共產主義政黨。

對十月革命,中共早期創始人終究還是「隔著紗窗看曉霧」,並「不十分清晰的」。參與籌建上海中共早期組織的陳公培在訪談錄裡就坦陳:「當時我們對十月革命的認識是很模糊的」。豈止「模糊」,今天看來,應該說是矇蔽。單說所謂放棄不平等條約,蘇俄除了一紙空文並無任何實際行動外,甚至連「放棄」也是有條件的,那就是中國政府「能在國際事務方面同蘇俄合作」;還要求中國政府通過與蘇俄的談判,使它在外蒙駐軍「合法化」。無怪乎今天有學者指出,這是在宣佈「放棄」不平等條約的同時,又在增添新的不平等條約。(朱正:《解讀一篇宣言》)可是當年的中國人卻被蒙在鼓裡,還「無任歡喜」。

重要的還在於十月革命本身。有學者指出,今天披露的大量歷史文獻表明,那場被稱為「震撼世界的十天」的攻佔冬宮起義,阿芙樂爾號巡洋艦祇是發射了一顆信號彈,用彼得格勒軍事委員會當天通告的說法,是「未流一滴血就取得了勝利」。所謂「震撼」,無從談起,即便起義發起者也相當低調。所謂「十月革命一聲炮響」,其實是十月革命祇響了一炮。倒是兩個月後,1918年1月5日,布爾什維克領導的政府調集軍隊進入首都,強令解散立憲會議,要求將權力交給蘇維埃,這個事件真的是震撼了俄國,引起除布爾什維克以外各種政治力量的強烈不滿甚至憤怒。連左翼作家高爾基都悲憤地說,布爾什維克用「來復槍驅散了近百年來俄國最優秀份子為之奮鬥的美夢」!這場所謂第一次「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毀壞了「二月革命」的成果,中斷了「二月革命」開啟的由專制傳統轉向憲政民主的進程,革了「憲政」的命,演變成了一場從「專制」到「專政」的改朝換代的戰亂。(金雁:《十月革命的前因後果》)對此,當年中國人竟有「酷愛自由、真理和主持人道正義」的讚譽。十月革命事實的真相從一開始就被掩蓋了,連後人都是今天才知曉,遑論當年的知識份子。

更重要的是,從俄國傳入的馬克思主義,是俄化馬克思主義,即列寧主義(後來還加上斯大林主義)。毛澤東那句名言,說的是「馬克思列寧主義」,而不是「馬克思主義」。這是耐人尋味的。列寧主義,特別是斯大林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原典有許多相異和相背,是經典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的變種。比方說,馬克思主義認為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資本主義的生產關係容納不了生產力時,才發生社會主義革命;社會主義革命祇能在幾個最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同時發生,才能勝利。恩格斯明確說過,社會主義不可能在一國建成。而列寧偏偏要在歐洲經濟最落後的封建帝國俄國發動社會主義革命,斯大林偏偏要說一個國家也能建成社會主義。還比方說,馬克思提出無產階級專政;列寧就把它變成共產黨專政;斯大林則將黨專政乾脆簡化為領袖專政,實際上轉化為他個人專政,而且是不受任何制衡的個人專政。於是,中國人接受蘇俄的觀念,以為這就是馬克思主義。蘇俄革命和俄化馬克思主義,從一開始就被神化了。中共黨人不僅對它的動員手段和暴力手段情有獨鍾,而且對它後來建立的專制主義的經濟和政治制度、嚴酷和鐵腕的黨制無比嚮往。過去不是有一句話嗎:「我們就是一邊倒」,還說過「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無論是蘇俄革命的經驗,還是蘇聯的專制制度,無論是列寧主義,還是斯大林主義,都是對自由、民主、公正、法治等人類普世價值的背離。十月革命74年後,蘇共下台、蘇聯解體。事實證明,背離人類普世價值自由、民主、科學和法治,脫離人類文明依靠科學知識即智能發展的規律,任何制度、任何意識形態都祇能為自己敲響喪鐘。這個結果,是中共早期創始人始料不及的。套用一句名言的句式:中國人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從一個錯誤的地方,移植了一個錯誤的樣板。

但是,中國人選擇「走俄國人的路」,並不全是外界因素使然。中俄兩國國情相近,產業落後,基本上是農業國度,農民佔總人口的絕大多數。比較起來,中國更加落後,更加缺乏民主與科學的傳統。兩國都有長久的專制主義的政治傳統,又沒有經歷像西歐那樣的思想啟蒙運動。同樣,比較起來,中國三綱傳統的專制主義歷時更長,國民處於矇昧狀態,普遍存在奴隸主義的人格心態,根本不具人權、自由、民主、憲政等等近世文明理念。中國與俄國又有不同,近代以來中國受外國入侵,是在被動的條件下開始發展產業,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型的。這種社會轉型不僅費時(到現在也沒有完成),而且畸形(既受到外國資本的驅動,也受到外國資本的擠壓),付出的社會代價極高而鮮見成效。從戊戌維新到辛亥革命,先進的中國人步履維艱。因此,中國知識份子中滋生出一種急功近利的心態。毛澤東1921年元旦說的一段話,極有代表性:世界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法大概有以下幾種:

1.社會政策;
2.社會民主主義;
3.激烈方法的共產主義(列寧的主義);
4.溫和方法的共產主義(羅素的主義);
5.無政府主義。
我們可以拿來參考,以決定自己的方法。

社會政策,是補苴罅漏的政策,不成辦法。社會民主主義借議會為改造工具,但事實上議會的立法總是保護有產階級的。無政府主義否認權力,這種主義恐怕永世都做不到。溫和方法的共產主義,如羅素所主張極端的自由,放任資本家,亦是永世做不到的。激烈方法的共產主義,即所謂勞農主義,用階級專政的方法,是可以預計效果的,故最宜採用。(《毛澤東文集》第一冊)

在毛澤東看來,議會、自由等等這些是「走不通」的路子,祇有列寧的「激烈共產主義」才能「根本解決」中國的問題。

上述這些,說明中國有著移植俄式革命的適宜土壤和氣候。專制主義的政治傳統,民智未開的矇昧狀態,奴隸主義的國民人格,加上烏托邦式的絕對平均主義的「大同」想像、激進主義的心態,使得蘇俄革命和蘇聯模式很快就在中國一部分知識份子中產生共鳴,並且浸潤到中國社會的各個層面。其結果是,具有啟蒙意義的新文化運動曇花一現,轉瞬即逝。五四時期高揚的民主和科學的旗幟,倡導人權、自由、公正、憲政,都被認為是資產階級的「欺人之談」而拋棄,尤厭惡三權分立的政治制度,取而代之的是列寧主義、斯大林主義。在價值取向上,中共早期創始人轉向崇尚革命而鄙視改良,崇尚突變而鄙視漸變,崇尚暴力而鄙視和平,崇尚對立而鄙視妥協,崇尚群體而鄙視個體,崇尚黨性而鄙視人性。剛剛朝人類文明主流接近的中國,再次脫離人類文明主流的軌道,並且漸行漸遠,完全背道而馳。

毛澤東們選擇的「俄國人的路」,幫助中共黨人經過共產革命,取得了執政地位,但是終究沒有「根本解決」中國的問題。豈止是沒有「根本解決」問題,簡直就是同人類文明背道而馳,遲滯了國家走向現代化的進程。執政以後,毛澤東和中共完全按照蘇聯斯大林模式,建立經濟上壟斷、政治上專制、意識形態上輿論一律的制度。斯大林去世後,毛澤東要充當國際共運的領袖,要把中國建成國際共運的新樣板,不僅把「蘇聯的今天」變成了「中國的今天」,而且使「中國的今天」大大超過了「蘇聯的今天」。從鎮反、肅反、合作化、反右派到「大躍進」、公社化、「反右傾」、「四清」,直到「文化大革命」,運動不已,生靈塗炭,幾千萬人非正常死亡,上億人受到牽連,上演了一幕幕愈演愈烈的人間悲劇,使得國家、民族和社會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遲滯了中國走向現代化的進程。80年代以來,中共實行改革開放,將經濟發展作為國家建設的重心,走向市場經濟道路,舉世公認,物質成就斐然。但是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依舊禁錮重重,始終堅持「無產階級專政」,箝制異端,公民的自由和權利得不到真正維護,而且發動「清除精神污染」和「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甚而至於發生「六四風波」,動用軍隊,彈壓手無寸鐵的學生和市民,導致了中國20世紀的最後一場悲劇。所有這些,反思起來,都要從上個世紀「走俄國人的路」追根溯源。

我們應該感謝來棣先生。她的書稿,提供了回顧歷史的資料,有助於人們反思。經過八十多年起伏不已的共產革命歷史,特別是經過50多年劫難相繼的當代歷史,我想,今天的反思不會再是「隔著紗窗看曉霧」了吧。(2007年12月9日)

轉自《新世紀新聞網》(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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