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治國:自由的落日何時升起?(四-1)

(長篇評論 連載四)

黨治國

人氣 2

《自由在落日中》 袁紅冰著

四,鐵骨倚冰心,娥眉齊鬚眉

當色斯娜被共產黨的政權殺害,特古斯將軍抱著女兒的遺體,好像抱著一個美麗的死亡走向光輝的落日時,生命最重要的感受在他心中流過。

此時,當他踏過雪原走向天邊時,特古斯將軍覺得,他正在走向那在他的妻子和許多情人的眼睛裡沉降的日球,而在他靈魂的最深處崛起的,竟然不是對古代蒙古英雄史詩的懷戀,卻是對蒙古女兒的峻峭的崇敬。那是猛獸對於美麗柔情的崇敬,儘管他從不讓那種崇敬之情,裸露在他冷峻的目光中。

其實,一種深沉的疲憊感早已像巨大的裂縫,伸展在他的生命中,疲憊得常常使他想要讓自己的生命如同地震中的山峰,於瞬間之內崩塌。他之所以倔強地在庸俗、低賤的塵世中,挺直年輕的騎兵戰士般英俊秀麗的身影,只是為了不使蒙古女兒那渴慕英雄人格的目光因失望而憔悴;只是為了不辜負他從蒙古女兒嬌媚的微笑間採擷到的美色。在那熱烈地希冀為高貴的猛獸獻祭的女性美色中,他可以真切地觸摸到比英雄的心還要堅硬、絢麗的激情。他感到,正是那堅硬而絢麗的激情磨礪出了蒙古男兒像鋒刃一樣雪亮、炫目的意志;正是蒙古女兒嫣紅的情慾之火鑄造出了英雄的人格;正是燃燒在美女眼睛裡的落日,將美麗凋殘的哲理,刻在蒙古男兒剛烈的心上——蒙古女兒的生命天生就是孕育英雄氣質的沃野,面對著蒙古女兒那超群的美色,那如詩如夢的柔情,男人便不得不高貴,不得不勇敢,不得不剛毅——不如此,便不配摟抱蒙古女兒的愛戀,在命運的刀鋒上作猛獸之舞。

特古斯將軍一生在慘烈的搏殺中曾殺死過許多人,然而,蒙古女兒深紅的親吻,卻使他冷峻的心裏還流淌著灼熱的血,保留著銳利的善意。那善意驅使他撕裂殘酷的命運,驕傲地向墮落的人世,高聲吟頌高貴人格的詩篇;傳達美麗生命的信息。在一種彷彿從歷史廢墟深處飄來的使命感中,特古斯將軍覺得,他就是蒙古英雄史詩的餘韻,他的使命就是讓蒙古女兒因對英雄情調的焦灼期待而荒涼的眼睛裡,閃耀起陽光的神韻,然後,他就應該驕傲地走上通往落日的回歸之路。

沒有崇拜英雄男兒的婦女,就沒有英雄男兒;沒有英雄的男兒,就沒有婦女的美色。小說不僅為我們塑造出了當代最偉大的英雄形象格拉、特古斯,也為我們展現了色斯娜和白紅雪這些當代文學最美好的婦女形象。

色 斯 娜

色斯娜是特古斯將軍的驕女,她那二十二歲的生命承擔的屈辱,表現出來的勇氣,比她的身體和性格中包含的美色,更大,也更多。

色斯娜伴隨著朝陽,通過潮洛蒙活佛的目光出場了。

潮洛蒙旁邊不遠處有一塊巨大的青色岩石,那塊巨石突出在懸崖邊上,猶如一顆就要向懸崖下動盪的雲霧中飛速墜落的隕星。不知甚麼時候,那塊青色的岩石上出現了一位身穿銀白色蒙古長裙的少女。她踮起足尖,銀桿的白楊樹般秀麗的身體以一種急切的情態稍稍向前傾著,濃密的黑髮宛如在明麗的晨光中飄舞的夜色,飛揚的裙裾像是一個激情蕩漾的銀色的艷夢。少女微微揚起春雪般潔白的面容,正睜大眼睛直視著金色的日球,黑寶石一樣瑩澈的眼睛在陽光中呈現出暗紫色,那是一種飽含汁液的成熟野果的色彩。被燦爛的陽光燒灼著,少女的眼睛裡已經流出了金汁般的淚水,但是,她卻依然不肯移開那直視著日球的目光。

少女罌粟花般殷紅的唇邊飄拂起艷麗的柔情,忽然,她彷彿在向金色的太陽求愛似的,發出一聲悠長、熾烈的呼喊,那呼喊聲飄蕩著嫵媚而豐饒的野性,在峻峭的群峰間搖曳迴響。山風似乎被少女的呼喊聲激動了,變得更加迅急,少女那流蕩著燦爛陽光的黑髮像是一片就要被青銅色的風撕碎的燃燒的戀情。

潮洛蒙望著那位少女,他荒寂的心中忽然飄過一片悲哀的陰影。不知為甚麼,他覺得那塊被晨光染成猩紅色的巨大的岩石,像是一座灑滿獸血的祭壇,而那位少女則彷彿是向金色的日球獻祭的美麗的祭品。

「噢,美到極處,竟是淒涼……。」潮洛蒙默默地想。

色其娜是內蒙古大學藝術系三年級學生,就要開始畢業前的實習了。內蒙古歌舞團副團長、著名舞蹈家烏雲推薦色斯娜在《獵人與少女》中擔任女主角,作為她畢業實習的課題。

此刻她正注目攀登奔馬峰的格拉和圖門。當一團險惡的雷暴雲正在湧向他們攀登的峭壁時,她身旁那位眼睛像霧一樣神秘的蒙古姑娘用恐懼的戰抖的聲音說:「天神要用雷電殛死他們了……我爺爺講過,成吉思汗在奔馬峰上遙望世界之後,天神就用雷電把山峰封住了,不准人們上去,因為,那峰頂上有征服世界的秘密。」色斯娜覺得,那個姑娘戰抖的聲音把恐懼注入了她的心中。但當她注視著格拉那如同金色的迷一樣在懸崖高處飄動的身影時,卻突如其來地產生了一個想法:「如果雷電真的把那金色的迷劈碎,我就一定可以真切地看到那謎底究竟是甚麼!」她立刻覺得自己這想法太殘酷,卻無論如何也不能使自己擺脫。此後兩年多時光中,色斯娜終於用她自己的生命揭開了這個謎底,使她美麗絕倫的生命高傲而明白地走向燦爛的落日。

色斯娜十六歲時,才做了第一個遲來的少女艷夢。

她夢到自己剛從清澈的雪水河中沐浴而出,還掛著淡藍色水珠的潔白的身體上流蕩著炫目的光波。這時,一隻�洬跼q天際落日中奔出的金色的雄豹,猛然將她撲倒在一片雪白的野花叢間。雄豹的前腿沉重地踏在她的胸脯上,冰冷的爪尖深深地撕裂開她秀麗的乳房,飛濺的血把白色的野花都染紅了。她發出痛苦的嘶叫,而豐盈的雙腿卻在妖嬈多姿的扭動中,情不自禁地緊緊纏繞住了雄豹的軀體。

她開始注意到,男人們充滿情慾的眼光,經常從她的面容上、胸部、臀部甚至小腹下的兩腿中間那兒飄過,然而卻像陰暗的洞穴中的鼠類窺視太陽一樣怯懦;偶然遇到神情嚴肅的注視,然而從那清教徒般的目光深處,卻透露出一種霧一樣粘糊糊的朦朧慾望。在茫茫人海中她期望著、尋求著一雙敢於火辣辣直視她的男兒的眼睛,卻只得到了失望。在焦灼的期待中她的心似乎憔悴了,甚至想:哪怕是一位白髮如雪的老人,只要能堂皇地向她直視片刻,她也會不顧一切地愛上他。當一位身材勻稱瀟灑、目光熾烈的芭蕾舞高年級男生向她注視時,她卻發現他那明亮的目光是空洞的,缺乏那種能夠使她的心燃燒起來的屬於荒野的情調。她愛暴風雨掠過荒原,而他的眼睛裡沒有。這位男生為了向色斯娜證明他具有男子漢的勇敢氣概,告訴色斯娜星期六太陽沉落時他要跳進公園的獅虎山,同猛獸搏鬥。星期六下午,當色斯娜聽著她喜歡的烏雲的講課,卻怎麼也集中不起注意力。她終於想起了那個男生要跳進獅虎山與野獸搏鬥的豪言。於是她提前退課,拚命向公園跑去。她爬上獅虎山旁一棵高大的銀杏樹,凝視著通向獅虎山的路口,激動地想,只要那位男生的身影一出現,就立刻跳下去撲向他的懷抱。然而直到深夜,也沒有等到那位男生半個身影。

從那以後,色斯娜開始竭力避開男人們注視的目光。她寧願在漫漫長夜中,用雙腿緊緊夾住腫脹慾裂的陰部,為忍受烈火焚身般難耐的情慾而將紅唇咬破;寧願在艷夢中與兇殘的猛獸交接,也不願摟抱男人們那虛假、蒼白、怯懦的戀情。她覺得,那戀情中有骯髒、猥褻的東西。

直到兩年前的春天,一位面容消瘦的青年突然引起了她的注意。那位青年雖然只冷峻而高傲地向她注視了一瞬,色斯娜卻覺得青年那寒光閃爍的銳利目光,似乎把燦爛雷電的魂魄刻在了她的心上。後來,聽同學講,那位青年叫格拉,是她同一年級的歷史系學生,學校馬球隊隊長。過了不久,格拉來看望特古斯將軍,色斯娜才知道,格拉的家鄉在額爾古納河畔,他的外祖父是她父親的朋友。

格拉是色斯娜短暫生命中惟一愛著的男人。如果他們的生活中不出現白紅雪,他們之間的愛情似乎就是一個定局。然而白紅雪的出現,卻使他們三人不可避免地進入了自己的宿命。

在草原上狩獵時,格拉對色斯娜有過一次瘋狂的擁抱和熾烈的撫摸。但當他們回到呼和浩特後,格拉卻不再擁抱她,兩人之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深夜,她一個人悄悄跑到獅虎山旁,望著繁星閃爍的夜空,哀傷而沉迷地傾聽著獅虎的吼聲。

好像格拉對她的激情,都失落在那片荒原上了。同時,色斯娜驕傲的心也使她不願意主動同格拉親近,或者說,她覺得如果那樣做,她就侮辱了某種美麗高貴的東西——在城裡投入格拉的懷抱是一件很不自然的事,曾經在她和格拉間怒放的色情之花,似乎是只屬於荒原的秀色。但是,同格拉關係的這種狀況,卻常常令色斯娜感到無法排解的煩惱,只有一個人在深夜裡聽到這猛獸悲涼的呼嘯聲,她才會感到輕鬆一些。

1957夏天,色斯娜才十二歲,在「反右運動」中,母親被秘密警察帶去詢問了幾乎一整天。回到家中見到特古斯將軍,她甚麼也沒有說,只是請求他第二天到呼和浩特市北郊散步。當特古斯將軍知道妻子被秘密警察帶去詢問時,他就沉默地把手槍壓滿了子彈放在褲兜裡,他不允許任何人再把妻子從他身邊帶走。但是,他沒有料到,妻子卻把自己交付給陡峭山岡上的雷電。她要求特古斯走向南邊的一棵白楊樹,「因為它太孤獨了。走到那株白楊樹下,再回頭看我。」當特古斯將軍走到白楊樹下回過頭時,他看到:

妻子出現在那座陡峭的山岡上,那被雷電照亮的紫色的岩石,如同一團燃燒的陡峭的火焰;一道金色長蛇般的雷電正燦爛地纏繞住了妻子美麗的身體;他的妻子以痛苦慾狂的極端的姿態,婉轉扭動著身體,彷彿是在為他作風情萬種的雷電之舞,她妖嬈的舞姿就像是雷電艷美的靈魂;而她痛苦睜大的眼睛動盪著濃艷的、遼遠的柔情,向特古斯依戀地凝視著。

特古斯將軍覺得,那被雷電染成金色的瞬間,好像比一生都要漫長。他的心在那個瞬間變成一塊青黑色的、風蝕的岩石,岩石上只刻著這位揮舞金色雷電的美麗少婦那絢爛妖嬈的舞姿。他希望那雷電快些熄滅,以使妻子解脫燒灼的痛苦;他又希望雷電永不消逝,那樣,他妻子艷麗的舞姿,就會成為永恆之美。

金色的雷電敏感地閃爍著,變成了艷紅色,但卻依然宛似雄性的戀情緊緊纏繞在他妻子的身體上。當她像枯萎的花枝般慢慢倒下時,她伸出雙臂的身姿,似乎是想要柔情無限地、依戀地摟抱住天邊那青銅色的日球。

特古斯將軍的馬靴的鐵釘在岩石上迸濺出一簇簇火星,踏上那座紫色的岩石的山岡。他蹲跪下來,把妻子燒焦的身體放在自己的膝上。忽然,他在妻子的懷裡,發現了一炳蒙古短刀。

即使沒有遇到雷暴雲,她也會用蒙古短刀殺死自己。她選擇了義不受辱的自尊的死。她那蒙古女兒的美麗和勇敢,卻在女兒色斯娜身上以無限的活力更加艷美地延續下來。

色斯娜在《獵人與少女》舞劇中扮演少女,舞劇的主旋律是根據祭祀戰死的蒙古武士的安魂之歌改編的。旋律的風格輝煌而又悲涼,遼闊而又纏綿。

色斯娜驟然覺得,她的心靈像一片潔白炫目的血跡飛濺在那深紅的旋律之中,接著,她燦爛多姿的舞步彷彿在那旋律中,踏出了一片片美麗的金色的傷痕——那是最輝煌的雄性用銳利的個性雕刻出的女性之美;那是在古代少年蒙古武士鮮血的殷紅波濤中沐浴而出的、潔白如玉的女性之美;那是金色猛獸堅硬的目光才配撫摸的妖嬈萬種的色情之美;那是晶藍的雷電才敢於摟抱的、高傲的野性之美;那是能在鐵石上刻下愛情誓言的銳利之美;那是如同雪亮的鋒刃上盈盈顫動的血滴般敏感的艷紅之美;那是給青銅色的落日獻祭的聖潔之美。

白紅雪傷癒出院的第二天,色斯娜陪著已成為她嫂子的白紅雪和哥哥阿木古楞,到特古斯的家鄉,額爾古納河上游去休養一段時間。色斯娜見到格拉後,縱身躍上格拉的馬背,向格拉發出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愛你!」的高喊。當阿木古楞在套馬中受了重傷,色斯娜急於把這不幸的消息告訴格拉和白紅雪,午夜狂奔到「銀波」浩特時,蒙古包裡的景象卻使色斯娜的身體在震驚中僵硬地挺直了。

從敞開的門口斜照進來的月光,像柔和的淡藍色的夢飄落在床舖上,並排躺在一起的格拉和白紅雪的頭顱在月光中呈現出來。白紅雪那被烏雲般的黑髮擁圍著的面容,顯得美麗而潔白,一縷沉迷的幸福的微笑飄拂在她的唇邊。而格拉那均勻的深長的呼吸聲彷彿深情地撫摸著白紅雪唇邊的微笑。

色斯娜的目光宛如被猩紅的火焰燒灼著的黑暗的狂風,劇烈地動盪起來,她像母獸一樣露出尖利、細密的牙齒,咬住自己的嘴唇,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柄晶瑩的蒙古短刀,慢慢向床舖邊逼近。然而,當她在床舖邊蹲跪下來之後,卻不知道該把利刃刺進誰的胸膛——不知道格拉和白紅雪誰是有罪的。她覺得,這個問題對她是太殘酷了,而她的心沒有堅硬得足以弄清楚這個殘酷的問題。於是,色斯娜驟然轉回身體,衝出蒙古包,重新躍上馬背,瘋狂地抽打著馬匹,向荒原中奔去。深不可測的暗藍的夜空中,搖曳起色斯娜慘痛絕望的哭嚎聲。

色斯娜承擔了愛情的痛苦。特古斯將軍痛心地發現,色斯娜眼睛裡那種驕傲的神采凋殘了。他覺得應該對女兒說一句話,卻不知道那句話應該是甚麼。當有一天特古斯將軍帶著女兒走向北郊的荒原,色斯娜奔上那座母親被雷電殛死的山岡,激烈的雷電又重新劈落時,一瞬間,特古斯將軍突然明白了他應當對女兒說甚麼。

雷聲轟響的荒原上震盪起了特古斯將軍猛獸咆哮般的呼喊:「無論面對怎樣的痛苦,你都有資格高傲地注視命運;一切都可以凋殘,唯有蒙古女兒眼睛中驕傲的神彩不能凋殘,——只因為你是美麗的雷電的女兒;——只因為你生命中有雷電的神韻!」

人的驕傲來自人的本質,而人的本質就是自由。由於人的本質就是自由,他不需要崇拜任何事物,不需要依附、仰賴於任何事物,不需要藉助於他人的評價、支持,也不需要在乎別人的議論、讚揚或譏諷。有了這種高傲地注視命運的態度,色斯娜才會從容承擔因阻止格拉刺殺烏蘭巴干導致格拉九人被捕,而被「蒙古之魂」成員和許多蒙古人視為「叛徒」的恥辱。

當色斯娜得知格拉等人關押在成吉思汗陵旁的喇嘛廟中時,她一刻也不延遲地把它告訴給巖洞中「蒙古之魂」的成員。她高傲而冷漠地俯視著「蒙古之魂」成員那像狼一樣輕蔑和憤怒的眼光。為了使被關押的格拉等人知道「蒙古之魂」要來劫獄,作好配合劫獄的思想準備,色斯娜又向當局自首,承認自己是「蒙古之魂」的成員。當劫獄的時間臨近,而林志丹得到滕青海的指示,為了加快對「蒙古之魂」的審訊,放權林志丹可以處決「蒙古之魂」的成員,又命令他炸毀成吉思汗陵時,林志丹出了一個陰招,強迫「蒙古之魂」的成員點燃炸藥,用立即槍殺逼迫他們「認罪投降」,並從精神上摧垮他們。為了使格拉他們不致在劫獄前死去,色斯娜挺身而出,「自願」去點燃炸藥,炸毀了成吉思汗陵。在蒙古人的心目中,這樁罪行是血的海也無法洗清的。但是,我們的色斯娜承擔了。

做了這一切之後,色斯娜還要忍受被共產黨樹立為「正面典型」的恥辱,遭人唾罵。

色斯娜在路口停下,猶豫著,一時想不起應該走向那個方向。腳步踏碎落葉的聲響,從她心靈中消失了,突然降臨的蒼白、寒冷的沉寂,使色斯娜感到一陣恐懼。這時,她看到兩個大學時的女同學正從街道對面的報欄下經過。色斯娜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閃爍著淚影的呼喊,急切地向街道對面跑去。可是,她剛剛衝過街道,便立刻又停下了,而她的腳步彷彿凍結在了那兩位女同學冰冷、輕蔑的目光中。

那兩位女同學緊靠在一起,像是逃離某種令人厭惡的、骯髒的東西似地,匆匆從色斯娜的面前走過。色斯娜困惑不解地默默望著她們的背影消失在深秋的暮色中。然後,她的目光下意識地移向了報欄。報欄中的一張報紙間,兩行用粗大的黑體字印出的標題,冷酷地撞擊在她幽暗的眼睛上:「親手炸毀成吉思汗陵——反動組織『蒙古之魂』的成員色斯娜以實際行動同民族分裂主義決裂」。

那兩行標題黑色的字體,在色斯娜的視野中,漸漸變成了猩紅色,那似乎是她殘破的目光中湧出的血跡染紅的。色斯娜的嘴唇像乾枯的紅葉般顫動起來,喪失了神智似地反復低語著格拉在荒漠中向她的背影怒吼出的最後一句話:「那是血海也洗不去的罪惡!」她慘白的面容緩慢地轉向十字路口,每一條路都很寬闊、平坦,可是,色斯娜卻感到,沒有一條路是屬於她的。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無論你作錯了甚麼事,無論你遇到甚麼困難,他都會理解你,都會幫助你——這就是你阿爸。」這個聲音忽然在色斯娜洞穴般黑暗的意識中迴盪起來。色斯娜記起了,這是她很小的時候父親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她已經忘記了當時自己作了一件甚麼錯事,好像是躲在衛生間裡,學著大人狂飲的樣子偷偷喝了一大瓶啤酒;又好像是她把一個與她年齡相彷的男孩子的鼻子打破了——儘管當時的事情已經記不清了,可是此時,父親的這句話卻猶如一道金色的陽光,凸現在暗淡的暮色中。

「呵——,還有父親!」好像是色斯娜的心熾烈地呼喊了一聲。她覺得,特古斯將軍那燧石般深黑的眼睛正在深情地望著她。而她只想撲進父親懸崖似的胸膛,讓自己的面容映在父親堅硬的黑火焰一樣的眼睛裡;只想依偎在父親身旁默默地注視壁爐裡紅寶石花色的木炭火,聽父親用蒼涼、但卻灼熱的胸音,唱起「嘎達梅林」之歌。於是,色斯娜邁動野鹿似的長腿,衝過十字路口,為了抄近路,她從低矮的柏樹牆上躍進街心花園,向家的方向奔去。

但是,等待著她的卻是另外一番情景。

厚重的松木門打開了,特古斯將軍英挺的身影出現在門前的台階上。他剪短的頭髮像陡峭山峰上的冰雪一樣,閃爍著銀白色的光澤。色斯娜輕輕推開小狼犬,迎著父親緩慢地直立起身體。可是,從特古斯將軍那冷峻的目光中,色斯娜卻感到了似乎骨頭都被凍裂的寒意。這對父女越過將他們隔開的灰暗的暮色互相注視著,沉默了好一會兒,色斯娜才用顫抖的低音呼喚了一聲:「爸爸!」

「不——,我的女兒已經死了。」特古斯將軍冰冷的聲音宛如蒙著寒霜的戰刀的鋒刃,炫目地閃爍起來,可是,色斯娜卻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被灰暗冰層似的淚影遮住了。她的嘴唇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想要說:「你曾經講過,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無論我做錯了甚麼事,無論我遇到甚麼困難,他都會理解我,都會幫助我——那就是您。」然而,她卻甚麼也沒有說,只是蒼白、美麗的面容上現出了一縷淒涼而驕傲的神情。

等那片灰暗的淚影從眼前飄散之後,色斯娜發現,父親的身影已經從台階上消失了,緊閉的松木門像一個冷冰冰的、陌生的背影,幾片被寒冷的風吹落的紅葉,在門前空蕩蕩的台階上翻捲著。

人畢竟是人,不是神。即使最愛女兒的特古斯將軍,即使聰明敏感的特古斯將軍,也不能單憑愛和智慧立即理解事情的原委和女兒的苦衷。

色斯娜被安排在內蒙古歌舞團。為了迎接蒙古人民共和國代表團,歌舞團特別排練蒙古民族的《馬刀舞》,由色斯娜試演。現在,只有通過舞蹈,才能抒發她心中的驕傲和痛苦。

「馬刀舞」的序曲再次響起了,……色斯娜那酷似少年男子的、稍稍端起的雙肩震顫了一下,她伸出右臂,將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象徵著弧線秀麗的馬刀,斜指向空中。緊接著,色斯娜躍入了舞曲的主旋律。她的黑藍色的眼睛裡那茫然、冷漠的神情,像是驟然被戰馬狂舞的旋律踏碎了,而雪水河銀色的波濤衝破蒼白的冰層,在金色的陽光下動盪閃耀。她的面容雖然還顯得憔悴,但卻呈現出動人的英豪之氣。她的身姿彷彿變成了因鮮血而沉醉的藍光閃爍的馬刀,時而伴著妖嬈的流雲狂舞;時而在灰藍的疾風上掠過;時而沐浴在深紅的晚霞中;時而像燦爛的雷電,照亮了荒野間無邊的草浪;時而猶如艷麗的激情劈斬在紫紅的岩石上,迸濺出炫目的火焰。

然而,色斯娜畢竟是鐵血性格的特古斯將軍和她那血性母親的女兒,父女的心靈是相通的。沒有等到色斯娜刺殺滕青海的事情發生,特古斯將軍在《馬刀舞》演出的前一天,從烏蘭巴干口中聽到,炸毀成吉思汗陵的當天夜裡,發生了「蒙古之魂」越獄暴動的消息時,猛然醒悟,色斯娜不惜蒙受血海也洗不清的委屈,做出的必是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事業。

「我錯怪了色斯娜!」這個想法像一道炫目的火焰,從特古斯將軍的心頭掠過,這既使他感到燒灼般的痛苦,又讓他體驗到了燦爛的狂喜。儘管他不清楚細節,但是,從烏蘭巴干的話中,特古斯將軍立刻明白了他苦苦追尋的色斯娜炸毀成吉思汗陵的原因——他確信,那一定同從牢獄中救出格拉有關。

烏蘭巴干離開後,特古斯將軍的目光飄垂在門邊那份烏蘭巴干失落的請柬上。他凝然不動地佇立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裡那灰藍的暗影中,默默地想:「我要去欣賞女兒的舞姿,然後拉著她的手,把她領回家中來……。」在浩蕩的柔情中,特古斯將軍記起了,色斯娜剛學會走路時,總是像一隻頑皮的小山羊,想要掙脫他的手,自己踉蹌地向前衝去,即使摔倒了,摔疼了,她的淚水也只會在那淨潔如銀色山泉般的歡笑中閃爍。

特古斯將軍銳利的唇邊露出了一個沉醉的微笑,無聲地自語了一句:「現在,她不會再掙脫我的手了,一定不會了……。」

特古斯將軍挺直了腰身,端坐在椅子上,深黑的眼睛裡閃爍著少年般明亮的光彩,注視著色斯娜身穿銀白色的蒙古長裙,飄蕩起殷紅落日下的暴風雪的神韻,躍上了舞台。

在飛旋中,色斯娜時時以挑戰的姿態,將馬刀寒光如冰的鋒刃,指向舞台下的座席。在那種瞬間,特古斯將軍清晰地看到,色斯娜稍稍揚起的美麗面容上盛開著驕傲的神采,而她那黑藍色的眼睛,在輕蔑的斜睨中,宛似繁星燦爛的蒙古高原的夜空。

「如果作了卑鄙的事,她怎麼能有這種高傲、美麗的神情……呵——,我怎麼竟會懷疑她,我怎麼竟會不相信從我心頭滴落的血,那晶紅如寶石的血呵!」

當歌舞演出會最後一個節目上演時,色斯娜出現在舞台的側門邊。她向座席掃了一眼,從座席間的通道向禮堂外走去。經過特古斯將軍身旁時,她的腳步停了一下,直視前方的眼睛裡猝然閃爍起晶藍的、茫茫飛雪般的淚影。

特古斯將軍從色斯娜剛一在舞台側門邊出現,就注意到了她。可是他沒有動。他知道,此刻只要站起來,甚至只要把目光轉向色斯娜,他就會難以抑制地把女兒摟在胸前。但他盡力抑制著自己,他認為摟抱女兒是一件神聖的事情,不願周圍那些庸人好奇的目光污染了那種神聖感。

「等演出結束,人群散去之後,我會很快找到她,把她領回家中……噢,不——沒有必要向她道歉,她不需要道歉。是的,我要讓她同我一起坐在壁爐前,默默地望著通紅的木炭火,度過今天的夜晚。甚麼也不向她詢問,甚麼也不必交談……然後,在下一個暴風雪的黃昏,我就應該走向落日了……演出立刻就會結束,我將很快找到我美貌的女兒……。」

兩名便衣警察推開了禮堂的玻璃門,滕青海粗壯的身體在一群高級官員的簇擁下出現在門邊。滕青海一邊遲鈍地移動著腳步,一邊向緊跟在他側後的烏蘭巴干說著甚麼。

「還我同胞血淚!」色斯娜那乾枯的火焰一樣殷紅的雙唇間,震盪起燦爛炫目的呼喊,驟然轉身,像一隻從銀色的暴風雪中躍出的美麗的雌豹,撲向滕青海。而她深黑的眼睛裡輝煌地燃燒起了金色陽光的神韻。

最初的瞬間,滕青海鐵球似的眼睛裡露出不相信的、憤怒的神情,瞪視著迎面衝來的色斯娜,片刻之後,他好像突然清醒了,並踮起足尖,竟然使熊一樣粗壯的身體以芭蕾舞舞步般輕盈的姿態,向後跳去,同時,滕青海猛然拉住身旁烏蘭巴干的胳膊,把他推向色斯娜。

色斯娜手中的蒙古短刀在淡藍色的風中尖利地呼嘯著,劈開斜射的陽光,像一片燃燒的冰雪,消失在烏蘭巴干的胸膛中。隨著激射而出的血流,刀柄上那縷秀長的黑髮炸裂般地飛揚起來,像是在瘋狂的喜悅中熾烈地飄舞,又像是在慘烈的痛苦中妖嬈地搖蕩。

五個月後,色斯娜被判處死刑。一直傾倒於色斯娜的獨立個性和美色的林志丹,為了色斯娜臨刑前不被割斷喉管,決定秘密行刑。她將脊背靠在白樺樹銀灰色的樹桿上,站著被林志丹的手槍擊穿了心臟。

色斯娜穿著嫣紅蒙古長裙的秀美的身體,依然挺直地靠在那株白樺樹銀灰色的樹桿上,佇立著;她濃密的黑藍色的長髮像一片豐饒的夜色,在淡紫色的風中激動地飛舞。恍惚之間,特古斯將軍覺得色斯娜並沒有死,她好像就要邁動野鹿般輕捷的雙腿,嫣紅的裙裾飄搖著向他奔來;就要帶著清新的冰雪的氣息撲入他的懷中。也許是為了使自己確信那種女兒正迎面飛快跑來的幻覺,特古斯將軍的腳步不自覺地加快了。然而,色斯娜胸前那個細小、猩紅的彈孔,突然擊碎了特古斯的幻覺,他終於無法懷疑地明白,自己已經站立在一個美麗的死亡之前。

色斯娜的面容變得像春雪一樣寧靜、純白;以熾烈的情態微微張開的紅唇邊,凍結著艷麗的凋殘感;向旁邊的蒼穹側視的眼睛裡,雕刻出神聖而高傲的意味,而秀麗的眼角,有兩顆晶紅的冰珠在閃爍。特古斯將軍艱難地轉動著峻峭的脖頸,向色斯娜注視的地方望去。他看到,一片紫苜蓿花色的晚霞,正飄落在「奔馬峰」瑩白的峰頂。

「噢,我的女兒,我明白你的心——你想用紫色的晚霞遮掩你驕傲的眼睛。那就讓我把你帶到晚霞像盛夏的野花一樣繁茂的地方去吧!」特古斯將軍用乾裂的心向女兒說。他仔細地為色斯娜整理好胸前的衣服,然後,將她抱在懷中,像捧著一束美麗的、乾枯的花,走上了西邊的山岡,

山風變得更加迅急了,巨大的日球猶如一個深紅的魅惑,在天邊裸露出的岩石間靜靜地燃燒。特古斯將軍那宛似年輕英俊的騎兵戰士般挺直的背影,在飛揚的雪塵中孤獨地向西方走去,彷彿要走進那灼熱的落日,彷彿要把捧在胸前的色斯娜美麗的身體,獻給沉落的日球顯示出的、輝煌而蒼茫的消逝感。

這年春天,潔白的野杏花盛放的時節,一位牧羊女跟在羊群後面,從陰山山脈黑藍色峭壁下的斜坡旁經過。兩具血肉早已被鷲鷹撕碎的骷髏映進了牧羊女飄拂起淡淡憂鬱的、清澈而寂寞的眼睛。那靠著岩石臥倒在金盞花叢中的骷髏,一具是雪白的,顯得很清秀;另一具則呈現出青銅色,骨骼粗大,像是某種猛獸的遺骸。後來,在初夏第一場雷暴雨中,從黑紫色雲層間飛下的金蛇似的雷電,把那兩具骷髏劈碎了。雷暴雨過後,被雷電燒焦的金盞花再也沒有開放,只有一塊裂開的岩石像古老的墓碑,裸露在紛亂搖曳起伏的苦艾草叢中。那塊岩石的色彩是殷紅的,宛如有一片美麗的晚霞,凝結在堅硬的岩石上,永遠不會枯萎。

(未完待續)

(首發於《自由聖火》)(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相關新聞
袁紅冰:六四悲情
黨治國:三枚「毛主席像章」
黨治國:何來「政權合法性」?
《中國自由文化運動綱要》(徵求意見稿)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