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炬成灰淚始干”

吳同:懷念我的父親吳興華

吳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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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6月10日訊】父親離開我們已近四十年了。那是血雨腥風的文革初期─1966年仲夏。當時鋪天蓋地而來的大字報已經糊滿了我家宅院。我和妹妹終日提心吊膽,不敢越出門檻半步。八月二日清晨,我一如既往將父親的自行車鑰匙交給他;父親心情分外沉重,拉著我的手說:“小同,我准備請求系裡允許我搬往校內宿捨,這樣大字報可以隨我去。”我聽了不禁悲從中來,父親的眼眶也濕潤了。還未等我說話,父親就匆匆離去。年幼的我作夢也想不到這即是我和父親的永訣,從此天地兩隔,再無見面之日。

據目擊者事後講述,那天父親在北大校園內頂著烈日勞改時,被“紅衛兵小將”強行灌入陰溝裡的污水,中毒昏迷後又遭到這群暴徒棍棒相向,拳打腳踢,耽誤了送醫時間,就此不治。就這樣,我的父親─才華卓絕,學貫中西的天才詩人,學者,翻譯家─含冤離開了人世,年僅44 歲。

記得兒時,父親常給我講許多有趣動聽的故事,諸如“楊門女將”,“穆桂英掛帥”,“大破天門陣”等,我聽得悠然神往;父親在這些著名典故中加入了我的影子,我日常生活中種種瑣事全在故事中重現,使我儼然成為歷史上的女英雄。因為對這些故事沉迷至深,年紀稍長我又纏著父親要看同名的京劇。父親雖然是個手不釋卷的人,但對我總是有求必應。自此,每逢星期六下午,父親就會放下手中工作,帶我乘331路公共汽車前往平安裡戲院看京劇。此情此景,恍如昨日。

聽父親家人講,他自幼聰慧過人,未滿四歲即無師自通地讀《資治通鑒》。起先爺爺奶奶還以為只是小孩好奇而已,並未留意。而後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們發現父親不僅“過目成誦”,而且悟力極高。五歲入學後老師們也都驚歎其天賦,神童之譽不脛而走。父親過人的天資使其弱冠之年已通曉英、法、德、意、西班牙等多國語言,博覽西洋各國大家的作品;他於中國古籍文史也浸潤極深,未滿十六歲即發表長詩“森林的沉默”,轟動詩壇。而後父親又自修拉丁及希臘文,也是一學便通,以驚人的進度達到了熟練的水平。父親曾與錢鐘書先生對談古詩源流,博學如錢先生對父親的學識竟亦不禁歎服。出眾的才華使父親在年僅26歲時被燕京大學破格提升為副教授,31歲成為北大西語系英語教研室主任,兩年後又被提升為副系主任。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父親才華橫溢,年輕有為,加之心懷坦蕩,剛直不阿;在豺狼當道,小人得志的年代,也就難逃被劃“右派”的厄運。父親被劃為“右派”後,除了遭受內批外斗,也被取消了授課和發表論著的資格; 然而仍有學者慕名而來,求教於父親。
父親除校譯朱生豪的《莎士比亞全集》外,還為楊憲益先生校訂《儒林外史》,也為古希臘專家羅念生先生校對過文稿。此外,他還為李健吾先生翻譯大量拉丁及希臘文戲劇理論,但那些譯稿都在文革中不知去向。

提及翻譯,使我聯想起父親在世時,家中四壁圖書,然而無一本詞典。母親說父親翻譯時從不借助任何詞典;無論是譯莎士比亞,還是根據意大利原文譯但丁的《神曲》,或是從希臘文翻譯荷馬史詩。父親譯筆流暢高雅,節奏自然,巧妙地再現了原作的意境與韻味。他寫作或翻譯時也從不冥思苦想,只要提起筆來,即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而且信手拈來,便成佳句,從不需另花時間對其文章或譯稿加以潤色。

父親堪稱“敏而好學”的典范,集天才勤奮於一身。他的學識進度可用“一日千裡”來概括。正如所有名垂青史的偉大學者一樣,父親以“好學不倦”終其一生。無論是春風得意身為西語系副系主任,還是深陷泥潭頭頂“右派”帽子,父親始終分秒必爭,手不釋卷,每天至少讀十本書;以致我的童年玩伴在三十多年後仍對父親“孜孜不倦”的風范記憶猶新。父親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天賦,令人歎為觀止。他後期的作品與譯著,例如以柳宗元為題材包羅萬象的長篇歷史小說《他死在柳州》以及《神曲》譯稿,還有數篇類似《讀〈國朝常州駢體文錄〉》的比較文學論文,比起《吳興華詩文集》中那些早期作品,又更上一層樓,更趨完臻,精練及爐火純青。只可惜這些後期作品多在文革中佚失,未能面世。

現在人們評論父親,經常引用其燕大導師謝迪克(Harold Shedick)的話:吳興華“是我在燕京教過的學生中才華最高的一位,足以和我在康乃爾大學教過的學生、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耶魯大學教授、美國文學批評大家)相匹敵”。這的確是很高的評價,但並不能概括父親深不可測學識的全貌。謝迪克的贊譽僅僅反映了父親在英美文學領域的深厚修養,而這只是其博大精深學識之一部分。

父親深愛祖國,熱愛中國傳統文化。幼時常聽父親講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將畢生學識奉獻給中華民族,為豐富多采、源遠流長的中國文學史增添光輝的一頁。然而天妒英才,玉樹中摧;父親壯志未酬,這也可謂是中國文壇的巨大損失。

父親故世時,我是小學生,而今我已步入中年。然而,幼失慈父的椎心之痛至今仍刻骨銘心。年代的潮水是無法沖淡這一哀痛的,因為它滲入骨髓,溶入血液,刻入記憶。雖然我曾因是“右派子女”而飽受欺凌,歷盡滄桑,在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度過青春歲月,但我內心深處一直以父親為驕傲。他的一生多災多難,橫遭摧殘,卻仍舊取得了非凡的成就,與大名鼎鼎的陳寅恪,錢鐘書同被譽為二十世紀中國最有學養的知識分子的代表。雖然父親後期作品大多在文革中佚失,從新近出版的《吳興華詩文集》仍可看出父親精湛的文才、淵博的學識、深邃的思想,也向世人介紹了這個天才詩人、學者、翻譯家的創作生涯。在被淹沒半個世紀後,父親的名字終於重新浮出水面。這要感激父親的燕京同窗好友,已故香港中文大學教授宋淇伯伯,譽滿全球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名教授夏志清先生,北京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文學研究所所長張泉先生以及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沒有他們鼎力介紹,父親遺留下的作品至今仍是藏之高閣,乏人問津;他的名字也將一如黃鶴杳然。

《吳興華詩文集》遺漏了不少父親的重要詩作,比如他的《演古事四篇》,《給伊娃》,《湖畔》,《愛情》,《西長安街夜》,《鷓鴣》,《病中》,《晾衣》,《在鏡中》,《夜游贈以亮二首》,《覽古》,《觀畫》,《殘年》,《偶然作》,《勵志詩》,《宴散作》,《吳起》,《峴山》,《西施》,《尼庵》,《詠古事兩首》等以及一些十四行及絕句都未入選。此外詩文集中也遺漏了父親發表在1938年《文學年報》第四期的<唐詩別裁後書>,1944出版的父親所譯《裡克爾詩選》,以及1963年父親所譯<論趣味的標准>,見《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第五輯。詩文集中也不乏誤引,尤其是來自手稿的數首
《無題》,謬誤繁多,希望再版時加以糾正。

父親少年時曾寫《勵志詩》五首自勉,發表在《新語》雜志上,就以其中第一首為父親寫照吧:

三人並行必有我師資
百步以內,永不乏喬木
為何當澄心靜觀之時
終覺無多物足以寓目
志氣太高而眼光太遠
才力又深懼不能相赴
葉公之好龍只在庭壁
羊公的舞鶴唯博虛譽
進不必自炫才具秀美
娥眉入室而眾女爭妒
退不必自悲國無人知
卞和刖足而美玉顯露

2005 年5月於美國賓夕法尼亞州
(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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