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隨筆】盛雪:雁陣惊寒——祭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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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銷雨霽,彩徹云衢,落霞与孤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惊寒,聲斷衡陽之浦”。在秋陽夕照的狹長小巷里,爸爸在前邊一大步一大步慢慢地踱著,手背在背后,嘴里一句句背著王勃的《滕王閣序》,八、九歲的我一大步几小步的跟著,也學著爸爸的樣子手背在后邊,嘴里一句一句也跟著背。二十多年過去了,那情景還象一幅褪色的水墨畫,淡了,但每一筆都看得清。《滕王閣序》成了我今天仍能全文背誦的唯一一篇古文。

夕陽小巷的背誦散步,是那些年里我和父親在一起極少有的閑适,盡管距今過了二十多年,那條宁靜、灰蒙的小巷,夕陽斜照的几分凄麗,仍然是一幅最溫馨的畫面。

轉眼父親的兩周年祭就要到了。

一九八九年八月,“六四”之后不久,我怀著滿心的傷痛、悲憤,根本沒顧上与親人离別的沉痛和傷感,就急匆匆地揮手別了親友,只身來到了連個熟人都沒有的加拿大。一下飛机就病倒了一個禮拜,第一個月里就走丟了六次。那份惊恐和孤單真是難以言狀。肚子餓了走進快餐店,卻不知怎么買東西吃,比划了半天又跑出來。洋人責任概念明确,一定要問清你要哪种和什么調料,我哪知道那是些什么鬼東西。在街上走丟了能用英文問路,可是卻听不懂對方的回答。愣到連自己都毛了,赶緊說“Thank you”,讓對方走人,好象我根本就不急著回家。

后來常听人說初出國時,都想家想得不得了,尤其是單身出來的女孩子,常常哭鼻子,而我卻好象根本沒顧上想家,更沒為想家哭過。說到哭鼻子只有一回,當我找工作差不多闖遍了Chinatown大部分餐館,而又無一例外地被連“謝謝”都听不懂的廣東話拒絕之后,有一天熟人介紹了一份工作,本來十五分鐘的路,我提前一個小時就出發了,至今我仍然不明白,為什么那天我該下車的那一站地鐵沒有停車。結果在我找了一個小時之后,到了見老板的時間,精疲力盡的我終于回到了自己家門口。碰巧介紹工作的朋友買東西經過,看見我不解地問:“今天不是見工嗎?都這時侯了,你怎么還在家門口轉呀?”我張嘴沒說出話,眼淚卻下來了。

我仍然不想家。

父親則每隔十天半個月地就來封信,不厭其煩地叮囑這,交代那,尤其是每封信都告訴我他英文的學習進度,練口語,練听力,等待我的生活安頓下來,好能接他來加拿大。

我應下了,心想這并不太難。也真想讓經過了几十年顛沛流離,苦悶壓抑生活的父親能出來享几天清福。父親早年有外語學院英語系畢業的底子,來加后的日常交流、溝通將不是大問題,尤其是爸爸喜歡吃西餐、奶制品,喜歡坐圖書館,逛動物園,看湖光山色,這里挺适合他。

一九八九年春他曾有机會到美國探親、旅游了一個月。那時家里人之所以讓走路都有些抬不起腳的父親只身往美國探親,一方面是美國大使館只簽發父親一人的簽證,母親的簽證必須在爸爸回國后才能獲批准;另一方面則是怕爸爸再不出來走走,恐怕就再也沒机會了。所以在爸爸身上滿裝了姓名、電話、病歷、急救藥名等各种卡片之后,讓爸爸帶著曾三次半身不遂,十年腦血栓病史的身體出發了,到美國見他几十年未見的弟妹和几年未見的儿子——我的哥哥 。 探親訪友,游山玩水一個月,不僅沒有任何意外,回國后竟然改變了維持十年天天打針吃藥的狀況。

心情舒暢后,爸爸的身體得到迅速康复,甚至在母親和我分別赴美、加之后,偷偷買了輛自行車。爸爸在八九年十一月的來信中寫道:“有了自行車如虎添翼,上街太方便了。人多時我可以下來推著走,你嬸嬸明年來華教學,她需要許多參考書,都是我騎車到處給她買,太方便了。多遠我都能去,我從台基厂騎車到新源里去看朋友。你千万不要告訴你媽媽,免得她為我擔心,自行車我是偷著買的。”看了爸爸的信,我真是又急又气又好笑。可是遠隔万里,干著急也沒辦法。只盼他心情愉愉快快,身體健健康康,等我一安頓下來有了經濟能力,就接他過來。

抵加不久,我便由一個偶然的机會,必然地走進了海外民運的行列。自此昏天黑地地忙了几年,每天都由電話、會議、抗議、簽名、采訪、游說串聯起一种非常狀態的生活。我非常忙,忙得顧不上學業和工作,更沒顧上要接爸爸來加的承諾。

九二年二月底,一位朋友去北京辦事,我托他順便代為探望父母。朋友替父母拍了照片回來,我赫然發現父親垂垂老矣。驀地記起自己的承諾,該抓緊申請爸爸來加了。于是赶緊向朋友詢問申請父親來加的手續。三月初接到了爸爸二月二十六日的信,爸爸說:“我近來身體很好,食量增加了,煙、酒都忌了,現在每天都在讀英語,感覺听力還是不行。另外上次你送我的圓珠筆在朋友的儿子結婚時,我送給他儿子了。”我不禁啞然失笑。爸爸平生最愛是書和筆,所以每次有人回國我總是挑几支漂亮的筆帶給爸爸,可是喜交友又留不住東西的爸爸總是又百般不舍地送了別人。拿支筆做結婚禮物也就爸爸能干得出。

但是沒想到……

四月三日夜里三點多,我迷迷糊糊被哥哥從美國打來的電話叫醒。黑暗中電話線隱隱地連著莫名的災難,他說:“爸爸今天去世了。”哥哥的聲音很怪,很陌生,黑暗中我舉著電話說不出話,覺得特別不可思議。我的身體好象被正在翹起的床從中間頂起來,頭朝下。我覺得眩暈,挂了電話起身到外屋走了一圈。先生被吵醒了,問我什么事,我順口說了聲“沒事”。可是這個時候臉上的肌肉已經不受控制,怎么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爸爸死了!四月四日,爸爸死了。

突然,我覺得我非常想家。我要回去給爸爸送行,我要回家。媽媽卻在電話那一邊哭呀哭:“別回來,千万別回來,你爸爸已經走了,你赶回來他也見不到你了,你在外面鬧得那么凶,回來万一出點事,你爸爸死都不會安息的。”我哭都哭不出聲了,連寄托哀思的形式都找不到。
爸爸呀!……

爸爸出生于書香世家。祖父早年考取了雙份獎學金到美國深造,邊留學邊著書,并被輯入當年《美國名人志》。回國后致力于協助張作霖創辦東北大學,并在張學良將軍之后擔任十年東北大學校長。四八年去了台灣。

爸爸是六兄妹中的長兄,自小聰穎過人。据說高中時,在全國演講比賽中得到第二名。這套本事在后來的反右与文革中可幫了他大倒忙。父親修讀了北京大學政治系,東北大學歷史系,及外語學院英語系,縱橫社會科學領域。可惜好景不長。兄妹六人之中除了“棄暗投明”當了解放軍的大姑,父親是唯一留下來要貢獻畢生精力和學識建設新中國的人。他說一個新的政府總比一個舊的政府進步。可是他卻被“順理成章”地打成了間諜特務。

于是,他的輝煌的社會科學王國被砸爛了。他的史學知識和政治學理論完全解釋不了他生活里和周圍世界所發生的一切,他的英文能力更成了他里通外國的确鑿證据。他一生的厄運和苦難開始了。也不知道父親是在哪次挨批斗,頭朝下屁股朝上的時侯,赫然發現了另外一個更加輝煌的理性世界——數學王國。于是他利用停職反省和挨批斗的間隙開始自修高等數學,且無師自通不亦樂乎。于是爸爸的政治和史學思想在一個純理性的境界中經過一套特殊的工序變成符號和公式表現出來。他說,數學的美是無与倫比的。當然在此后的十几年泥瓦匠生涯中,數學總多少比政治學要有用。他的文、史知識成了我們小時候睡前的故事片段,他的數學知識反而成了看家本領,并在七九年之后到學校教了几年高等數學。

記得七六年中國社會剛剛開始起變化,爸爸便迫不及待地開始給教育局寫信要求回到學校教書:教什么都行,歷史、中文、英語,大學不行就去中學,中學不行去小學也行,總之這輩子就這點長處,愿意為社會、為教育做點貢獻。爸爸几乎天天寫信,可信總是石沉大海,每隔一、兩個月接到一封打印的公文:“尚未接到上級明确指示。”爸爸不灰心還是寫,每天做完泥瓦工回來精疲力盡,可還是寫;“讓我回學校吧,讓我回學校吧,我還能為社會做點貢獻。”

看著每天勞累不堪卻又焦急期待的父親,我生气了,沖著他大喊:“別寫了,人家不需要你、不理你﹐別再自討沒趣了。” 當時已經半身不遂過一次的父親卻慢慢地說:“我喜歡學校,我只能教書,再不回去就來不及了。”我想,他也許寫了上百封信。几年后才在一位朋友的幫助下進了一所中學,后來又進了一所職工大學。他拼盡了全部的性命來報答這最后的机會。隨后就又是接連兩次半身不遂。爸爸垮了。

在這几十年的苦難中,爸爸一直很樂天、通達。他從不訴苦且能自尋樂趣。爸爸最喜歡看書,他永遠隨身帶著一本書。他也愛下棋、喝酒、逛動物園。有時他會有一兩個“牛鬼蛇神”的朋友造訪,擺盤圍棋或象棋,嘴里嘀咕些怪話。偶爾乘媽媽不注意,他會帶上我或哥哥溜到西長安街的新風餐館喝上一盅,吃兩個炸麻雀。爸爸一有空就去動物園,我曾奇怪地問過他,爸爸說:“看動物比看人有意思。” 爸爸常常鬧出些笑話來,有時騎車去看朋友卻走著回來,第二天上班到處找不到自行車;有時搬了家,他下班卻又回到原來的住處,怎么也想不起家搬到哪去了。爸爸又特愛管閑事,誰的忙都幫。有時攬了事自己幫不了又到處找別人幫,找來找去又找到求人的人頭上怪爸爸多事。

哎! 爸爸呀。

爸爸死后,當時仍在國內的妹妹代表我和不能赶回去的哥哥把爸爸安葬了。她說,自從爸爸清明節去世到四月十日葬禮之前,天天陰天下雨從未晴過。為爸爸送葬的那一天,把爸爸的遺體從太平間抬出來時,天空突然刮起一陣旋風,云開日麗,陽光燦爛了。也許是爸爸的靈魂這時候破云而去得到了永生。葬禮完畢大家剛回到家,天气又驟然變化,風雨齊至。神靈真的在保佑爸爸么?

爸爸的一生是不幸的,他的不幸是与整個中國的悲劇融合在一起的。他經歷了太多的磨難、太多的苦楚而只能無言承受。可是,中國人又有几人逃脫了這樣的命運呢?

爸爸年輕時有多少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几十年都是在批斗、抄家、勞改、辱罵中渡過的。他的所有年青時代的美麗夢想和抱負都在時代的硫酸的河水中被侵蝕得千瘡百孔、破爛不堪。后來,出國的目標成了他的精神支柱。爸爸也象大多數中國人一樣,把全部關愛和所有希望都寄托到子女身上,希望下一輩能實現他們自己永遠也沒机會實現的心愿。

爸爸死得很不甘心。妹妹來信說﹕“到了醫院爸緩上來一陣,嘴里喊著‘快點治,快點治’,又喊‘安查鹼、安查鹼’。可是值班醫生無權決定,又跑去打電話請示。爸的臉已經發紫了。最后醫生決定用安查鹼,可是太晚了。四月四日晨三點二十分爸心臟停止了挑動。這兩天我的腦子里全是我握著爸的手喊著‘快點治,快點治’的畫面。爸的求生欲真的太強了,他真的在每天讀英語等著去加拿大。”

爸爸,原諒我。您會原諒我嗎?

父親從病發到過世僅一個小時,十分匆忙。有人說:積了大善的人才有如此好命,走時沒有太多痛苦。也許他有生的几十年已把痛苦嘗盡。我一直想做點什么來平衡他几十年的苦難,我也一直以為我有這樣的机會,可是父親不肯等,匆忙地就走了,留下這樣大的遺憾沉重得讓我抬不起頭。

爸爸呀!我又想起了那幅秋陽長巷的畫面,又想起了您品著古人綺麗的詩句的情景,我仰望著遠天的雁群,听它們一聲聲凄厲地叫著,把我悲切和思念的心又帶到了您生前的日子——真是又到了“雁陣惊寒”的時候了么!

(寄自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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