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無所在的故事

野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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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09月19日訊】一

早上起來一彎腰,忽然像被高手點穴一般,定住了,腰間巨疼,身體頓時僵在那裡。慢慢移步躺下,渾身冷汗,我知道椎間盤終於出事了。

這幾乎是多數坐著勞動者的必然下場。

諮詢醫界的朋友,處方唯一,那便是睡硬板靜養。將身段放平,無所事事,這原本是多數人的愜意夢想。於我,即便內心衰朽,但假設如此早早就被固定在一塊木板上,其生命之無意義,則與故鄉之停屍何異?

我算是喜歡在路上的人,每年幾萬公里的行程,疲憊之餘的興奮,彷彿生命隨里程而得到延展。我曾經在電視中看見那些北極熊的晃晃悠悠,漫無目的顯得百無聊賴,卻在突然的遭遇中廝殺或者享受——我似乎羨慕這樣的生與活。我在詩中這樣詮釋它們:

白熊行走在雪原上
為飢餓所驅逐 憤怒地行動
沉默如冬眠的河流

大地啊遺忘傷痛的季節
熊群卻難以入夢

跟隨風跟隨落葉的方向
踏上尋找糧食的路熊群
在冬天格外醒目

遠離家園的遊蕩所到之處
荒涼如夭折的愛情

熊似乎是少有的可以冬眠的肉食者,它們在季節裡休息。而我卻病態一般被道路所誘惑,當其他器官都開始厭倦這樣的遊歷時,最後發現只有腳掌,還是自己患難與共的忠誠兄弟。

垮掉派的前驅克魯亞克描述過他們那一代《在路上》的心靈歷險和成長。顯然,沉迷於途中生涯的非我僅有。中國的往聖前賢,多數也是喜歡出遊的人;孔孟墨老的背影,大抵都能在列國的黃塵中綽約遙望。

問題是——出行,何以具有如此的誘惑呢?

十年前買過一個法國的版權,花錢翻譯了,最後卻沒出版。作者是誰也忘了,書名被那個在烏干達監工的工程師譯為《無所在》,因為怪異,便記住了一些片段內容。

作者大意是說——人的存在,大致可以分為兩種狀態。一種是「有所在」,一種是「無所在」。所謂有所在,就是指在一些規定的房屋、區域和路線上的生存。而無所在,便是那些走出固定格局的狀態。包含從私人領域翻越到公共空間,比如大地、道路,乃至車站碼頭,都是典型的「無所在」現場。

有所在給人提供安全感,暗示宿命;無所在則予人以無限想像和誘惑——作者認為,人類美好的經典的故事,多數發生在無所在的狀態下。也因此,人類的常態是有所在,但個體的內心卻往往暗懷渴望,時不時地憧憬著無所在的生活。

無所在似乎沒有保障,但卻能遭遇無數個意外;這些意外所構成的驚奇體驗,彷彿你在參與上帝這個魔術師衣袖中抖出的神秘。如果一個人每天從家裡走向單位,再從菜場走回家裡——這種日復一日的「有所在」,注定其生命安然而寡味。

最近的一次還山,老同學聚會竟然見到了三十年前的校花女生,雖然略顯憔悴,但風韻依然。問起來,驚訝地知道,她自從畢業分到那個中學,一直教元素週期表教到了今天——這是唯一沒有變動過單位的同學,她像她教案中的元素一樣,自從出現就這樣被固定在那個表裡了。

也因為這樣,這個當年最時髦的女生,現在依舊單純如處子;幾乎完全不知道她校園外的世界,已經經歷了三十年最激盪的變局。

通常的理解,乞丐是因為貧困而走向他鄉。但事實上,肯定有很多丐者是出於迷戀漫遊。他們像托缽的行腳僧一樣,沖州過府,恣意盡情地體驗著塵世的善惡。即便他們在故鄉早已可以安身立命,他們還是忍不住要篳路襤褸;其中的美感和享受,肯定不足與源外人道也。

我曾經在雲南某地,參加過純粹民間的「花子節」——也就是傳說中一年一度的丐幫大會。這是來之久遠的一個民俗節日,半隱秘地在春天彙集。當地政府對此至少是有些厭惡的,因為突然出現的龐大乞者群,似乎在昭示社會貧窮與不公。當然,歷朝歷代要想徹底取締把乞討當事業追求的人群,也確實很難。廊廟有廊廟的法則,江湖也有江湖的道行。大家兩不相干,也就臻於和諧了。

花子節的叫花子們,在那一天像收到「綠林箭」的遊俠,從三山五嶽呼嘯而來,整齊有序地排成直線坐臥於街心。街雖是那種背街,卻很漫長,烏煙瘴氣之中忽然冒出這樣一干奇形怪狀的隊伍,場面確實壯觀且令人驚嚇。

這是我們在尋常歲月裡難以注意的人群,很多形貌怪異聞所未聞。他們平時也許深藏不露,自卑而隱蔽地存在著。這一天他們嘯聚了,彷彿野百合也有春天。關鍵是他們在這一天的乞討,幾乎是為追索一種失傳已久的儀式——他們每個人面前放一個盆筐之類,等著那無數行香祭祖的農民,來給每一個籃子裡施捨一把米。對,就是一把米;我的故鄉一直把乞丐就叫「討米的」,對糧食的渴望,應該是丐幫最初的動機和紀律。至於今天城裡那些只要現金的乞丐,那基本就是欺師滅祖之後的變種。

廊廟失去了法度,江湖也跟著亂了規矩。只有在這些邊遠的民族地區,民間還殘存著一些道統,在一些世道人心上,顯出一點古風猶存的樣子。當然,也因為我的無所在的生活,得以撞見這個世界的一些隱秘之美。

《無所在》的作者大概這樣說過——當你走出家門來到街道時,故事就要開始了。也許你會在街角無意撞上一個人,或者踩住一道裙邊,一聲道歉,你們彼此認識了……剩下的就是無數經典電影的回放。

在古代,俠是需要遊的,所以叫遊俠子弟。即便沒有學成什麼武藝,那也要尋訪江湖,非如此不足以磨練身手。在樂府詩歌中,這樣的人群被情人怨婦們嗔罵為蕩子;傳到東土之後叫浪人。

書生詩人即便不為趕考,在史書上也是到處晃蕩,到處找陌生人喝酒聊天。我少年時一直想不清楚,李白那樣不務正業的盲流,其酒錢何處覓得?訪道或者遊仙,真的可以成為生命的永恆誘惑嗎?

但是現實的大地中,確實不乏永遠的漫遊者。一個木偶的奇遇,幾乎從童年開始喚起我們的嚮往——假設生命沒有奇遇,沒有鏡花緣一般的夢境提供誘惑,那我們最後所交割的生命,該是怎樣的坐屍睡肉啊。

在《廊橋遺夢》中,一個叫著金凱的男人,像騎著彗星來到那個鄉村橋頭,而那裡剛好佇立著一個偶爾走出「有所在」的女人。這個一生都幾乎安於有所在的人,被這個無所在的男人在早晨邂逅,之後便照亮了她的黃昏。她甚至試圖翻越她那個「有所在」的欄杆,撞進他無所在的旅程。即便最終她收回了她的裙邊,而那個無所在的男人依舊在孤獨的薩克斯中被回憶和念想。

無所在不承諾現世安穩,卻賦予了今生意義;使今生在最無聊的時代,看上去還能綴上一點超越凡塵的花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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