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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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殺戮聲中。

婉儿靜靜地坐在她的房間里听那殺戮之聲。那一聲一聲絕望的吼叫。那戰刀砍在人身体上的沉悶的響聲。婉儿太熟悉這一切了。這就是宮廷里的聲音。是那种不斷輪回的永恒。既然這是宮廷生活中的一种必然一种常態,那么還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嗎?婉儿當然知道這最后的一劫是遲早的。所以她對這遲早要到來的劫難异常冷靜。既然是遲早。遲不如早。那甚至已經是婉儿所盼望的了。她仿佛已經看到了那一刻。

即將到來的那一刻如此燦爛。那將是一种燦爛的完結,抑或是燦爛的新生。婉儿想在那一刻將會是她的血流出來了。而她的血流出來又會是什么樣子呢?于是她想那血。于是一片紅色的迷蒙。她已經不記得是在哪儿看到過那一片紅色的迷蒙了。不知道是在記憶中的哪個角落。那似曾相識的溫暖。那漫天飛舞的鮮紅的血滴。如同紅色的花瓣一般那么輕輕地緩緩地紛紛飄落在她的臉上身上。她用手去抓。但是卻抓不到。那血色很快就迷蒙她的眼睛。后來又墜落在她柔嫩的嘴唇上。她吸吮著。有點像奶水的滋味。有一點甜。有一點咸腥,但卻是溫熱的。哺育著她。婉儿便是被這紅色哺育的。然后她長大。婉儿想著。但是她卻真的記不起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看到過這鮮紅而斑駁的景象了。迷蒙的一片血紅。那便是她的初始。

在殺戮聲中。婉儿坐在了銅鏡前。在幽暗而溫暖的燭光下。婉儿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坐在鏡前了。不記得有多久了,自從她臉上有了那晦暗的墨跡。她本來是那么美。被那些英俊的皇子們所愛慕著并且追逐著。初次与賢的相遇。那是她生命的至愛。那時候婉儿只有十四歲。十四歲的青春和愛情。但是轉瞬之間,那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和愛情就全被政治毀滅了。她不能夠選擇她的愛情,她甚至不能選擇人生。婉儿坐在鏡前。在鏡前打量著她自己。她仿佛是第一次看見臉頰上忤旨的墨跡,她撫摸著那一片早已模糊的晦暗,她始才知道,墨刑并沒有使她變得很丑陋。鏡中的那個女人還是她。婉儿。只是如今連她的墨跡上都布滿了皺紋。她真的老了。還有她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全都蒼白了的頭發。她何苦還要在這艱辛的人世苦苦地掙扎呢?

在殺戮聲中。這是最后一次,婉儿為自己梳頭。她拒絕了那些想要幫助她的宮女,她說這一次,讓我自己來。她要自己為自己送行。她精心地為自己梳著頭。她為自己梳起了一個朴素而典雅的發髻。她在鏡中知道那發髻使她看上去是那么完美。她也不記得她已經有多久沒有如此精心地梳頭了。她對自己從來就不精心。她這樣梳著便想起那曾經為女皇精心梳頭的許多的清晨和夜晚。她記得女皇被送進棺槨之前的那發髻就是她為她梳的。她要她以最美麗的姿態成為永恒。她想她為什么會如此熱愛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明明是她的仇人,明明殺了她全家,明明把她和她的母親送進了那可怕的掖庭。婉儿想是的,她應該恨她,她必須恨她,她甚至也曾想過要殺了她。但是她竟然一生也沒有這樣做。她自從第一次見到她就被她所迷戀所吸引。她從此臣服于她,并瘋狂地崇拜她。她一生愛她甚于仇恨她。她把她當作了自己的再生父母,她覺得能与女皇在一起是她畢生的幸福。所以當女皇离去的時候,她覺得她也就已經离去了。她不能想象沒有了女皇的朝廷和后宮將會是怎樣的枯燥和乏味。她便是在這枯燥和乏味中熬過了最后的五年。五年中,她沒能一天停止過對那個遠去的偉大女人的怀念。婉儿想,世間不會再有任何人會如她般對這個偉大的女皇怀有這么深切的愛同時又怀有那么深刻的恨。她就是這樣愛著恨著,愛和恨都到了一种极致,這就是她們之間的那种刻骨銘心的關系。然而現在梳著這滿頭白發的女人已經是她了,是她自己。婉儿想,她從小面對生存膽戰心惊,然而最終還是難逃厄運。她不能壽終正寢,她甚至都不能有正常的死亡,她命該死于非命。她不知道是她的死期到了,還是因為她多行不義?但是婉儿知道,她已經不是個好女人,她其實已經很坏,在權力的爭斗中,她的智慧已經變成了陰謀。但是那也是她不能選擇的。她要活著,就必須要取悅于那些當權者,就一定要千方百計地去討他們的歡心。而她討他們歡心的方式沒有別的,那就是為他們出謀划策,或者是為他們無償提供險惡的但卻馬到成功的陰謀詭計。當然有時候她也會把她女人的身体加入進去。她甚至一直為此而很欣慰,她總是想,她幸好還有她的身体可以利用。果然她成功地利用了她的身体。她才得以在永不間斷的急風暴雨中一直苟延殘喘到今天。從章怀太子到中宗李顯。又從武三思到崔。她把她的身体給予了他們。她從他們那里獲得利益獲得權力獲得生存的保証;而在他們遭遇危難的時候,她又不惜犧牲了自己去救他們。她為什么要救他們?僅僅是為了她的床笫之歡嗎?她為什么要把武三思送給韋皇后,又把崔送到太平公主的床上?她為什么要這樣做?是為了他們,還是為了她自己?但是她最終還是沒有能救下那些她以身相許的男人們。無論是章怀太子李賢,還是中宗李顯,還是權傾一時的武三思,最終都是死于非命。她不知道她最后所愛的那個男人崔是不是能逃過臨淄王政變的這一劫。她不希望她与之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都死在她的前面。她希望在她死后,這世間還有個愛她的男人能怀念她。

宮廷中已遍布著馬蹄聲和喊殺聲。到處是腥風血雨,到處是搏擊和掙扎。已經是那种真正的四面楚歌。婉儿深知她的生命到了此處,便是真正陷入了腹背受敵、孤立無援的境地了。那才是真正的末日的來臨。銅鏡中的婉儿依然是美好的优雅的。她很欣賞她自己的那种鎮定自若的風度和視死如歸的心態。盡管她的頭發蒼白,臉上有墨跡和皺紋,但是她知道她依然是美麗的。這一點她知道。她需要這美麗。她希望美麗是能和死亡連接在一起的,對死亡來說,美麗無疑很重要。

在殺戮聲中。婉儿開始更衣。她在選擇她的衣裙的時候,听到那遙遠的馬蹄聲正在風馳電掣般向她的房子逼近。他們已經衝進了玄武門,他們正一路殺風地扑向她。這一次他們就不僅僅是要索要她了。他們要抓住她,要將她斬于他們李唐的義旗下,然而,婉儿依然在耐心地選擇著她的衣裙。這一次她要精心,她不再像几十年來那樣的隨隨便便。就如同生是偉大的是庄嚴的,死亦是偉大而鄭重的。婉儿在對自己告別的時候,她當然要面對一個無比美麗雍容的她自己。這一次婉儿為自己選擇的是一身很女性化的典雅的衣裙。那种棕紅的溫暖的色調,那寬闊而浩大的裙擺。很美的那一种。在很美的衣裙的環繞下,婉儿上路。她翻掉了銅鏡。她此生不再照人世間的鏡子,然后她問身邊的宮女,她問她們,這樣上路,行嗎?年輕的宮女們不知道婉儿為什么要如此打扮自己。她們說她們還從未看到昭容娘娘這么漂亮過,真是恍若圣母。而年老一點更熟悉婉儿的那些宮女則是扭轉頭,暗自垂淚。她們知道婉儿為什么這么做,她們只希望風光了一世的昭容姐姐上路時能走好。

在殺戮聲中。然后婉儿手執紅燭。婉儿要求她的所有宮女們也都每人手執紅燭,跟著她一道走出她的庭院,列隊去迎接那些正在一步步逼近的滿臉殺气的政變勇士們。負責帶兵逐殺婉儿的恰好就是臨淄王的親信、也是崔的密友劉幽求。他本來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殺死這個禍國殃民的邪惡女人,然后提著她的首級去見臨淄王。婉儿就是臨淄王要殺的那個第三個女人,是臨淄王此次政變的第三個目標,他是決不會放過這個上官昭容的。

然而劉幽求做夢也想不到在一路腥風血雨之后,竟會有一支排列如此整齊的宮女隊伍在靜靜地秉燭迎接他們。于是他們的人馬在已經殺人不眨眼之后,面對如此的女人們突然停住了腳步,不敢再向前半步。這就是這些手無寸鐵的女人們的力量。她們沉默。那沉默中的威懾。足以讓那些男人望而卻步,放下屠刀了。還有午夜中的那耀眼的燭光。那燭燃燒著。那一行一行流淌下來的燭淚。那是女人的眼淚和光芒,還有女人的溫暖。劉幽求被震惊了。他身后的士兵們被震惊了。就像是一片火海中的一塊宁靜的綠洲。面對這樣的主動迎接也就是主動出擊,以攻為守的場面。男人們不得不下馬,不得不收起他們鮮血淋淋的刀劍。劉幽求站在帶領宮女們秉燭迎接他們的婉儿面前。他看著燭光下的婉儿他覺得這是他此生所見到過的最美的女人。在她的那真誠的目光中仿佛不知道死期已近。她是那么端庄典雅,雍容華貴,又是那么平靜自若,臨危不懼。她就站在那里。就那樣气宇軒昂,儀態万千地站在那里。而就是因為婉儿站在了那里,劉幽求便不得不在這個仿佛依舊權及天下的女人面前跪了下來。劉幽求跪了下來。他甚至戰戰兢兢地說,昭容娘娘,臣下不得不送娘娘上路了。于是婉儿走過去扶起了劉幽求。婉儿說,我理解劉大人的苦衷,我不會為難大人的。即使劉大人不來,婉儿也到了該上路的時辰了。既然圣上已經走了,作為圣上的嬪妃,婉儿還不該上路嗎?我只是想活著看到臨淄王起兵這一天。只是想看到這大唐的江山又回歸了李唐皇室的手中。這便是婉儿在先帝駕崩之時,為什么要假托遺詔,堅持要相王參政。我特意拿來了這份假托的遺詔請劉大人過目,并在方便時轉交臨淄王。這一切,太平公主都是知道的。可是娘娘,臣下軍令在身,不得不……不,劉大人,你誤會了。我沒有為我自己開脫的意思,我知道我是難逃此劫的。我人生的是非功過我自己是清楚的。我早就知道我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我其實已經全都准備好了,就等著大人來了。那么,就來吧,婉儿的頭顱就在這里……

(節選自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上官婉儿》,趙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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