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纪实文学

九死一生——我的“右派”历程(43)

‧21(上) 死亡场(Ⅰ)

                  一

在北大荒的第三个国庆节来临了,大家准备好好歇一歇。

  

9月30日上午,快吃中午饭时,排长盛桂林突然只通知我一个人:

  

“赶快收拾行李,进山打窑烧炭。”

  

“为什么只要我一个人去?”我不明白。

  

“那里已有一排人了。”他答非所问地说。

  

“为什么我们这个排单单让我一个人去?”我又重复问一句。

  

“不知道,”他说,“这可要问指导员。”

  

我立刻去找刘恩,他支支吾吾,要我去问派出所。我跑到了派出所,刘所长也支支吾吾,说是以后再谈。

  

这时已开始下小雨了。我既无雨具,身体又弱不禁风,我担心独自冒雨进山,走30多里地,很可能真的成为“第二个赵琪”,遂去了政治处,找那位专管我们这批人的组织股助理员(不是为我的离婚事与我谈话的那一位),要求改日再走。这位助理员不由分说,给我来了个大声吼:

“你必须立即离开!如果下午两点我还见到你,就对你不客气!!”

  

这还有什么可通融之处?

  

下午两点,我挑着行李离开了云山场部。半路上,小雨变成了雪花,所有的沟沟洼洼,都已结上了薄冰。我一路走,一路想:这次让我单独离开云山,肯定是由 于朱麻子、刘恩们和盛桂林。王开泽式的班排长们,对我的历次诬陷造成的。云山场部已把我视为最危险的分子,是重大节日的防范对象,怕我发动群众进行什么活 动,并随时准备逮捕我,以杀鸡镇猴。

  

可是,我又阿Q似地尽量往好处想,也许是我给新华社的一封信起了点作用。云山场部用这种表面严厉的手法照顾我的健康,因为山下的大田秋收即将开始,这是又一种没日没夜的紧张劳动,怕我吃不消。而打窑烧炭,虽也是重体力劳动,但毕竟起居作息还比较正常……

  

很快,我又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么可笑又可怜的悲剧式人物!在人情淡薄、世态炎凉的世界里,锦上添花者无其数,雪中送炭者有几何?不要说这农场, 就是在新华社,老同志老领导那么多,又有几个能真正关怀他人特别是落难者的死活?我们这个党和整个社会,正由过去大体上的大公无私,在向腐败自私的方向蜕 变。别人屡屡欲试地振臂挥刀砍下我的脑袋瓜儿,我还以为他们手里举着一顶皮帽子要送给我,怕我着凉哩!这是多么地可悲可笑啊!

                  二

10月底,我又回到了盛桂林的这个排,与“七间房”基建大队各个排中挑出的绝大多数被认为“最坏”的人,被调往云山畜牧场以东几十里地的850农场一分场。

  

万万没想到,这一次调动,竟让我们自己只带着个人的小挂包和装着脸盆牙具饭碗的小网兜,而沉重得令人发怵的大行李卷和皮箱、书箱,则放在马车 或拖拉机的拖斗车上。这是我们到北大荒后几十次的辛苦转移中,第一次身无重荷地走路,而且占用了整个大白天的工作时间。因此,这群被一阵大风就能卷得无影 无踪的“幽灵”顿感喜从天降,一路悠悠荡荡,说说笑笑,自得其乐。

  

有人说,中央对我们的政策缓和了,又让我们回到了真正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正确路子上来了。有人马上反驳:中央才不管这鞭长莫及处的鸡毛蒜皮事,这里是好是坏,都因人因地而异。人家一分场的领导比云山畜牧场的领导讲仁义,所以才派马车和拖拉机来帮我们拉行李……

  

“你不要听他们胡扯!”一位难友在我的身后悄悄对我说。

  

我转身一看,是一位并不怎么面熟的中年人。他枯瘦得面无人色,佝楼着背,有气无力地对我说: “我看是,云山场子里的领导看我们这些人枯黄黑瘦,弱不成军,怕我们这一路再倒下一大批,又少了一些干活的。”

 

我感到话中有话,就问:“难道又发生过成批倒下的事么?”

  

“哦!你还不知道?”他感到很惊讶,“这个月(指1960年10月)的13号,在小云山,一下就倒下去七个人!”

  

我大为震惊!上山烧了将近一个月的炭,对山下发生的这种骇人听闻的事,竟然纹丝儿也没听说过!

  

在我的要求下,这位难友娓娓叙述了这个不祥的“十三”的经过。从他的叙述可以断定,这个“十三”可以说是我们这些人,在云山畜牧场流放期间的最最悲惨的黑色的日子!

  

根据他的叙述,这个黑色日子的全过程是这样的——

                  三

国庆过后,云山畜牧场场部决定在大雪封地之前,发起一场突击收割大豆的大会战。要知道,农场一提什么“突击”、“会战”,首先想到的“突击 队”、“敢死队”,总是我们这帮“五七族”、“右派群”。一道令下,“七间房”四个排的“老右”,共100多人,立即挑起各自的行李,踉踉跄跄地赶向小云 山。一共20来里地,等到全部人员到齐,已是深夜了,这才给每个人发了一个“狗卵子”大的一块老玉米面加榆树皮面攥成的小团子当晚饭。

  

这哪够塞牙缝的?

  

可是,这又有谁管?

 

小云山的小刘队长见到大家饥不择食地把这小团儿拿到手就啃,竟骂骂咧咧地说大家是“土匪”、“红胡子”。这些饿得没辙的“土匪”、“红胡子”,几乎人人都亮着手电筒,到拖拉机新翻耕过的秋荒地里去寻找芦苇根、四叶菜。有的人也分不清什么“根”或“菜”,抓了起来就往嘴里塞。老牛筋似的实在咬不动的才给吐了出来,直到自己的“皮口袋”里填满了各种各样的根和菜,才回屋睡觉。

  

东北人称土匪就叫“胡子”或“红胡子”。

  

所谓“睡觉”,说起来很简单,每人一捆草往地上一摊,就是“铺”,穿着衣服往下一躺,就等着第二天一早开早饭。尽管只剩下两三个小时,咕噜咕噜直叫唤的肚子也使得许多人感到那是“长夜漫漫无尽期”。

  

也有人睡着了,但一倒头就是“三百六十五个梦”,梦梦是吃。梦没做完,草没悟热,起床的哨声响了,人人又一骨碌都爬了起来,不刷牙,不洗脸,争先恐后地去伙房领团子。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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