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紅蓮舞(3)對峙

作者:蘭音
圖為明人 繪《瑞蓮翎毛圖》局部。(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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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對峙

曙光熹微,水蓮花披上泛著金光的紅衣。廬州城漸漸甦醒,只有霓裳坊難得一片靜寂。空蕩蕩的春水閣,只有伙計灑掃的身影,但是那些靠色藝立身的妙齡女樂,早早排練起來,期待著當夜盛宴中拔得頭籌。

「王爺的恩典,怎容他如此放肆?」音量不大卻森然含威,卻嚇得伙計停下手中活,偷眼打量。

來人是個灰袍漢子,通身粗布衣裳毫無紋飾,面目平平無奇,唯有一雙鷹目狹長如刀鋒。這麼個樸素的人,卻領著兩行帶甲侍衛,抱臂立在長廊的描金雕花柱旁。

「這是說哪裡話。」昭娘精緻的玉容殘留著昨夜的疲憊,聽了這話先是一驚,隨即揚起帕子向身後呆愣的伙計擺擺手。

她換上待客的一貫笑容:「王爺金尊玉貴的,他小小樂師見過什麼世面,沒得再嚇出一身病來!妾身是這兒的主事,就替他謝過王爺,辛苦閣下親自跑一趟,不如帶著兄弟們吃杯酒,看看姑娘們的歌舞。」

為首那人翻個白眼,環顧大堂,慢條斯理地說:「你這兒的姑娘,可都是百裡挑一教坊名伶,伺候的都是權貴名流,我一介江湖布衣——」他冷哼了一聲,「無福消受。」

昭娘雙唇微張,還要繼續周旋,卻聽他厲聲喝斥:「快把楚雲舒叫出來!」他上前逼近一步,「我管他受多重的傷,就是抬也要給我抬出來!」

昭娘臉色一變,那八面玲瓏的笑靨驀地生出不相稱的傲氣來,眼神已經變冷,正要出口回絕。就聽到一個宛妙卻孤清的女子聲音,自大堂內傳來:「既是恩典,何必咄咄逼人?」

司瑤不施粉黛,著一襲茶白素紗長裙,纖腰緊緊束著,垂下兩條與裙身等長的絲帶,矜持又飄逸。她緩緩上前,帶來一陣荷香。

「楚先生是司瑤帶來的樂師,春水閣中,他的事司瑤可全權負責」,司瑤雙眸向他身後一掃,看到兩行護衛,當前幾人手捧錦盒,又道,「淮靖王心意已到,閣下留下那些禮品就請回吧。」

他嘴角輕蔑地上揚:「我若說一定要見呢?」

司瑤輕描淡寫地一笑:「既然閣下如此心誠,那麼就請到楚先生床前親自拜見,再將王爺的恩典一一解說。」她柔聲細語的調子,越發透著一股金石般的狠勁兒。「若是有用的,先生就勉為其難留下,若是無用的,還請閣下妥善交還,方顯王爺愛民如子的一片真心。」

「好一個司瑤」,那人怒笑著,右臂上舉,骨節凸出的右手指尖亮出一柄兩寸長的金色三棱飛鏢。小巧的鏢身打磨得光滑細膩,更鏨刻著似畫非畫的特殊紋樣。他手腕一振,飛鏢折射出一道電芒,利刃般劃過司瑤臉頰。他陰惻惻地說,「小小舞姬,也敢跟王府擺千金小姐的架子?」

她清泠泠的眼波掠過轉瞬即逝的鋒芒,臉上似被利器劃傷般一陣灼痛。司瑤抿著雙唇,眼神也變得銳利起來:「閣下昨夜偷襲不成,今日還要變本加厲當面出手?」

那人瞇著眼看了看金鏢,聲調悠長陰鬱:「我若真動了殺機,出手定是身首異處,嘖嘖,倒讓人想起司將軍斬立決的樣子。司瑤小姐過了幾年太平日子,莫不是忘了司家人的下場了?」

她聞言身子一震,冷吸口氣,一字一句沉聲說道:「先父蒙冤,滅門之仇,司瑤銘記在心,豈敢暫忘!」眼眸早已泛著血紅的恨意。

灰袍人雙目怒睜,凶殘之意一閃而過,故意壓低了聲音冷笑著:「記著好,記著才會知道生命無常,明哲保身!」說道最後,那人聲調漸高,帶著殘酷的冷笑。

司瑤眼中含淚,語氣毫無懼意:「我寧可身死,也不敢墮了將軍府威名。可笑閣下苦練絕技,只會對付弱女子,這難道就是王府鷹犬的作派?」

「你說什麼?」他笑意愈濃,聲音愈冷,執飛鏢的手指越發含勁,骨節透著可怖的青色。

昭娘一臉驚恐,見那漢子似笑非笑,已動殺意,焦急地咬著下唇,一籌莫展。

曙光熹微,水蓮花披上泛著金光的紅衣。廬州城漸漸甦醒,只有霓裳坊難得一片靜寂。圖為清代《十二月月令圖》之「六月」局部。(公有領域)

就在他微微沉腕之際,一股幾不可聞的強勁氣流,從他右側幾米外瞬息間席捲而來。灰袍漢子面目狠戾,側耳凝神,也不瞧它路數,立即出右足向外劃圓站定,右臂順勢猛地揮出。

五指如爪牙大張,金色飛鏢如星馳電掣,直逼那股勁氣。呼吸間的功夫,金鏢迎上一枚飛旋而來的白瓷杯。兩相交會,砰然發出清越高亢的金玉之聲,瓷杯應聲破碎,雪片似的散落一地。金鏢挟著凜凜風勁,繼續衝擊至大堂內的牆壁,大半刀身沒入其中。

彼時,寬大的灰色袍袖方緩緩落下,他狠辣的雙眼中映出一個飄逸的白衣身影。楚雲舒彎眉淺笑,伸出兩指輕輕巧巧拔出飛鏢,在手裡把玩著,慵懶地說:「鬼泣金風孫逐鶴,做了王府鷹犬果然身價百倍,鎏金鏨刻的飛鏢,女子釵鐶都不及它名貴。」

灰袍的孫逐鶴劍眉狠狠一擰,眼神凌厲打量對手:「楚、雲、舒!」

白衣郎輕拂衣襬,飄然上前,擋在司瑤面前:「人你見過了,還有何事?」

孫逐鶴不答,雙拳緊握,猛地右肩下沉,探出右拳直擊他胸口。楚雲舒微微側身避開攻勢,孫逐鶴待右拳近他身時,隨即變拳為爪,取其肩頭。他則左掌含勁下劈,掌風捲起灰白兩條衣袖,卻見兩人手臂相抵,定身如磐石,開始內力對決。

「楚先生!」司瑤驀然驚呼。

額上沁出細薄的冷汗,楚雲舒只是勉力維持,孫逐鶴那邊卻氣定神閒,微瞇兩眼若無其事地覷他,嘴角勾起勝券在握的冷笑。片刻後,孫逐鶴後退一步,收斂內力,楚雲舒登時感到心口一鬆。兩人很有默契地同時收掌,默默對峙。

孫逐鶴撣撣衣袖:「這麼一個武學奇才,卻甘願做個無名樂師,莫非是難過美人關?」

楚雲舒一張口便覺氣血逆行,心肺處一陣劇痛,喉中一股腥甜上湧,他強行壓制,眉心一蹙而過,面上仍是淡然。他帶著幾分嘲諷回敬:「不及閣下為權勢折腰,俯首為奴。」

「楚樂師心直口快,在下也不拐彎抹角」,孫逐鶴不以為意,掌心亮出一枚袖珍的赤色細頸瓶,「我孫家祕傳丹藥,清元養氣丸,可助你治癒內傷。」

「我受的是刀傷,用不到治內傷的藥。」他視線轉向一側,不屑一顧。

「喔?」孫逐鶴笑意更盛,手指著他,「在下聽過你的曲子,也試過你的內功,胸前刀傷不過是皮外傷,後背那一掌重創肺脈,這才是真正凶險之處。」

司瑤聞言,忍不住後退一步,卻伸出手臂向他背上虛撫一下。

卻聽孫逐鶴忽然高聲吟誦:「梅花嶺上屍橫野,投水沉沙凝不流。前日在下聽到一句詩,懇請賜教。」

楚雲舒輕笑著搖搖頭:「我只會吹笛伴舞,詩詞歌賦並不通。」

「是嗎?十日前蘇州王知府途徑梅花嶺,遇刺身亡,護軍全軍覆沒,他聘請的江湖高手也無一生還。」孫逐鶴直視他臉色,「傳言刺客首領,後心中火元掌的煞氣,胸口又被伏龍刀砍傷,逃走前留下那句詩。」

「那又如何?」楚雲舒神色凜然如臨大敵,依然努力保持平靜。

孫逐鶴大笑:「在下斗膽猜測,那刺客如能僥倖活到現在,大概就像你楚雲舒這副尊容!」

「閣下多心了,」司瑤淡淡地為他解圍,「楚先生三年來長居春水閣,醉心音律,只因身患宿疾這才多次告假。要說去做什麼刺客殺手,先生的確沒有那樣的實力。」她滿含深意地望了望楚雲舒。

此刻他亦預料司瑤如此應對,也懷著幾分疑問和欣喜望著她。兩人相視不語,一瞬間眼神已交流了無數訊息。

「那麼三個月前真定府公主駙馬遇襲,半年前南陽縣丞遇刺,十個月前東昌黑道匪首暴斃⋯⋯」孫逐鶴每說一個刺殺事件,楚雲舒臉色就蒼白一分,最後他輕飄飄地吐出一句,「再往前在下也數不清了,你說呢?碧血堂新進的第一殺手,楚雲舒?」

「你⋯⋯」司瑤不可置信,急切地詢問。

「孫逐鶴,王府的恩典已到,你的任務已經完成,還請你速速離去。」

「好啊,如果連你都不能為我解惑,那我只好請王爺著手調查了。」他輕輕哼一聲,一擺手轉身欲行。

「等一下!」司瑤快步攔在他面前,「那些尋常補品無足輕重,還請你留下清元養氣丸。」

灰袍客一聲冷笑:「若是楚雲舒服用,就請他親自去王府陳情,求取丹藥吧!」

「他是我的樂師,又有傷在身,何須他登門,我親自去見淮靖王,連同他這幾年的照拂,司瑤一併答謝。」

「不可!」楚雲舒厲聲呵止,一時氣血翻湧,忍不住劇烈咳嗽,卻再說不出話來。

「一曲紅蓮舞名動江南,王爺幾次三番求之不得,如果今日得了司瑤小姐許諾,勝過千金之利。」

司瑤的目光,向著楚雲舒的方向轉過一半又生生忍不住,伸開掌心。她眸光清明,不喜不悲,望著對面土灰色的袖口。孫逐鶴沉思片刻,深吸口氣,彷彿極不情願地從袖中取出朱紅藥瓶,遞到司瑤面前。

她不假思索雙手接下,如獲至寶一般,掩不住眸中喜悅。

「司瑤小姐,請吧。」孫逐鶴冷冷下令。他身後兩列侍衛步伐齊整,同時向隊伍內側轉身,後撤一步,讓出一條通道。

素白的衣袖,被蒼白修長的五指緊緊拉住。司瑤轉身,正對上一雙星眸,深邃的瞳仁幽幽泛著痛楚和請求,楚雲舒鄭重地搖了搖頭。

不待對方開口,司瑤將那藥品置於附近木桌上。桌面上發出頓挫低沉的觸聲,如同一聲悶雷,重重擊在楚雲舒心頭。

她輕輕推開他的手,低聲說:「別再讓自己出什麼差錯。」言罷,她頭也不回地從衛隊之間穿過,走出春水閣。

孫逐鶴看著二人,忽然嘴角微揚,若有深意地說,「好一對璧人,只可惜⋯⋯」

大隊人馬來得快去得也快,時間卻彷彿一整年那樣漫長,昭娘只感到全身無力,後背早已冷汗涔涔。

本是風月無邊的春水閣,空氣如凝滯一般,比方才更讓人感到壓抑。楚雲舒啞聲喊著「司瑤!」正要追出去,心肺之間又是一陣劇痛襲來,嘴角湧出一條血痕。他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撐著桌案,吃力地挪動步伐。

「楚雲舒,你這是何苦。」昭娘上前挽住他手臂,用低沉的聲音勸道,「淮靖王府公然把人請走,整個廬州城都會知曉,司瑤小姐暫時也不會有什麼麻煩。你若真想救她,也得先把內傷養好。」

他果然不再勉強,無力地低下頭,幾縷青絲散落,貼在沁著汗珠的額頭,也遮住了視線。楚雲舒穩了穩內息,沉重地點點頭,伸手拿起那枚藥瓶,緊緊攥在掌心,指節、筋骨凸起,襯得手上肌膚盡是一片無望的慘白。(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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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芳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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